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佩特罗尼乌斯用自己的托加衣摆盖住他的脑袋。突然而至的黑暗对他而言只不过意味着痛苦或者死亡,令他的眼前一黑。总之他既看不见,也看不着任何东西了。他感觉落入了某个害怕的地界里,他空荡荡的脑袋里一个念头也生不出来。惟有双唇在嗫嚅着,神志不清地重复念着“我信了!我信了!我信了!”
忽地,圆形露天竞技场上死一般的静寂。达官贵人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因为有非同寻常的事儿正在角斗场上发生。瞅见自己的公主被捆在一头丛林怪兽的角上,那个谦卑、顺从的吕基亚人像被火点着了一样噌地窜了出去,他弓下壮硕的肩头,开始在角斗场上斜着身子跑向狂奔过来的野牛。
竞技场内,所有人都从胸腔里齐齐发出一声尖厉的惊讶叫声,接着是一片空白的,难以置信的寂静。那个吕基亚人和猛扑过来的野兽撞在一处,并抓住了他的双角。
“看!”佩特罗尼乌斯叫道,他把托加从维尼奇乌斯的头上抽走。
他站起身,苍白得犹如帆布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往后仰着,仿佛断了似的,他把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定位在下面,直愣愣地瞪着下面的情景。
似乎没有人在呼吸。极端的静默中,连一只苍蝇飞过的嗡嗡声都听得见。观众们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的眼睛。自罗慕路斯和雷慕斯创建罗马城以来,还从来没有类似这样的事情出现过。
那个吕基亚人抓住了怪兽的两只角。他的双脚深深陷进沙地里,沙子没过了脚踝。他的背弓成箭一般的形状,尽管人们想到的是弩箭射出的铁矢没入了巨石。他的头不见了,缩在两边肩膀之间向前推动者。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就好似要冲破皮肤一般。不过,他已经令那头牛停了下来,使它寸步难行。人和兽纠缠在一起,静如雕塑,屏气凝神的观众们甚至以为他们正看的是取自赫剌克勒斯,或者是忒修斯的功绩中的某一个经典神话,或者是一件石雕。在这平静无波的遐想里蕴涵的是两方对决中的力量大比拼。和那个人类一样,那头公牛的蹄子也埋进了沙子里,它黑漆漆,毛乎乎的背脊蜷成了巨大的球形形状。
他们当中谁会在压力之下第一个崩溃?谁会先趴下?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疑问。罗马可以倒下,他对世界的主人地位可以永远消失,他们自己的命运可以随风吹散,但是对于这些紧张的,此刻全神贯注,如痴如醉的人们,这才是所要关注的一切。这个吕基亚人现在对他们而言就是个半神人,配得上立身造像和崇拜献礼。甚至连恺撒也站了起来。他和提盖里努斯费了老大的劲儿来编创这个震撼的,丰碑似的画面,从来没指望达到这样的效果。他们知悉这个人的力气有多大,至少是通过他的名气知悉的,选中那头公牛时,他们两个人好一番大笑。“叫这个杀死克罗顿的人在和他一样块头的家伙上试试身手吧。”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但是现在,看见面前的此情此景,他们在惊诧万端中瞠目结舌,好似不能相信他们的双眼或者身边的现实。纵览整个圆形露天竞技场,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双臂像雕像似地朝上举着不动。有的人冒着汗,恍若他们也在和那只怪物扭打在一块儿。能听见的声音惟有灯烛里火焰舞动的嘶嘶声,以及从火炬上落下的灰烬轻轻的扑簌声。他们的话都堵在了双唇间,不过他们的心全都嘭嘭地跳着,仿佛蹦跳出来,将他们撕裂。每个人都以为,这场争斗已经持续了百年之久。
人与兽还在你生我死的打拼中纠缠在一处,仿若深深扎根在了土里。
乍然间,一声沉闷的,痛苦的吼叫回响在角斗场上。圆形露天竞技场内一片哗然,接着又是寂静。没人可以相信。这是在做梦吗?那头硕大的野牛的丑陋头颅开始歪向一边,在那个蛮族人的铁拳下挣扎扭动。
那个吕基亚人的脸,脖子,后背,膀子和肩头因为用力过猛而发紫。他健硕的脊背弓得更厉害了。很清楚,他到了使出最后几分力气的时候,无法再坚持多久的比拼了。在咕噜咕噜的吼叫声中,他发出的沉重呼吸声嘶嘶响起;这些,民众们都能听得到,这些声音是从没有过的痛苦和沉闷。那头野兽的头扭得更厉害了,他泛着泡沫的舌头从嘴里吐了出来。
接着,骨头裂开的嘎嘣脆响传到了角斗场上,那头野兽脖颈断裂,摊倒在地。
一晃眼,那个大个子扯开了公牛角上的绳索,他用双臂把那个姑娘举起来,喘着粗气站在那儿。血从他的激动得一片苍白的脸上淌落。他的头发和肩膀被汗水给打湿。一霎时,他似乎失去了意识,但接着他就清醒了过来,他抬头张望,用一双含着乞求的眼睛对着那些神志错乱的人们。
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的人们疯狂了。
成千上万个吼叫汇成一道声音,让这座建筑震颤。自有决斗比赛伊始,还没有什么把观众们推到或者带到这样的情感高峰上。那些坐在高层的人从座位上弹起来,冲到下面的廊道上,好把取得胜利的壮汉看得再仔细些。无数顽固和坚定的声音叫喊着宽恕,很快,这声音变成了一道纯粹,连续的呼唤给他自由的吼声。他们这会儿爱上了这个大汉;他是他们的无价之宝。对人数众多,理性无存的百姓们而言,他是罗马最重要的人。
他很快弄清楚了人们是在要求恕他无罪,放他自由,但是显然,他关切的不仅仅是自己。他的眼睛向一排排座位间扫视了片刻,然后他向恺撒的包厢走去。他伸出双臂,将那个姑娘向他举过去,抬起一双含着乞求的眼睛,仿佛要说,“你赦免的应该是她!你拯救的应该是她!我是为了她才搏斗!”
人人都理解了他在请求什么。和他的魁梧身躯一比,那位昏迷的姑娘看着只像一个小孩儿,一股少见的怜惜之情涌向元老,贵族和其余一众人等。看到那副纤细,白皙,毫无生气,静止不动,如同一尊雪花石膏雕像的身体,看到那个大汉用忠城将她从岌岌可危的险境里解救出来,就是最硬的心肠也软了。对于一些人来说,这就像是一位父亲为了能使他的孩子活命而哀求。同情心在他们心中燃起,像熔岩般越烧越旺。他们已经看够了流血,看够了死亡,看够了酷刑。人们哽咽着乞求宽恕他们二人。
此时此刻,乌尔苏斯绕着角斗场转圈儿,他全程搂抱着那个少女,默默地向观众们举起她,用自己的眼神为她的性命做乞求。忽地,维尼奇乌斯一跃而起,冲过通向角斗场的隔栏,跑向吕基娅,用他的托加包住她赤裸的身躯。随后,他把自己的托尼扒开,露出自己的胸膛,显露出他在亚美尼亚战争中得来的伤疤,对着所有的罗马人将双臂大大地敞开。
观众们被从未在圆形露天竞技场内出现过的狂热俘虏了。百姓们开始用脚跺着地板,像疯子一样嘶吼。要求宽恕的声浪里响起了违逆之语。人们现在做的比支持那位运动健将还要多;他们还在发起对那名少女,对那位战士和对他们的爱情的保卫战。
数以千计的人握着拳头,眼中含怒地看向恺撒,可是恺撒却犹疑不决,不确定该怎么办,由着时间拖延下去。他对维尼奇乌斯真的没什么仇恨,也不在乎吕基娅是死是活,然而他倒是想看一看她的身体被兽角刺穿或者被兽齿撕裂的样子。他与生俱来的暴虐,腐化堕落的欲望以及想象力在类似的场景中得到了奇怪的快感。现在这些暴民竟想剥夺他的快感!想到这儿,他粗俗,肥胖的脸上便是满面愤然。无穷的自傲和俯瞰众生,举足轻重的无上地位让他不会对百姓们投降,可是要悖逆他们的意志,他又胆小得做不到。
他的目光向四周窥探,看看至少有没有几个达官贵人做出示意死亡的拇指向下的动作。佩特罗尼乌斯手臂举得高高地站着,他瞪着恺撒的脸,好似在质问他敢不敢冒否决民意的危险。维斯提尼乌斯也是如此,他可以被迷信之外的东西打动;他或许能被鬼魂或是超自然之物吓倒,但是对活人他却毫不害怕,他此时正在要求宽宥。斯凯维努斯元老如此,涅尔瓦如此,图里乌斯·塞内奇奥如此,名声远扬,德高望重的老将军欧司托利乌斯·司卡普拉如此,安提斯提乌斯如此,皮索,维图斯,克里斯皮努斯,米努奇乌斯·提尔穆斯和彭提乌斯·提伦西乌斯,以及在普通人中最有分量的特拉赛亚也是如此。
恼怒和被人以下犯上的感觉让那位皇帝用了一个气哼哼的,心有不爽的动作将眼睛前面的翡翠扔到了一边,接着,提盖里努斯忽然向他凑了过去。对他来说,这仍旧是他和佩特罗尼乌斯之间的争斗。他想害他。
“别退让,圣上!”他给他鼓劲儿。“我们还有禁卫军呢。”
尼禄把脸转向脸色庄重,忠心不二的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指挥禁卫军队伍所站的位置,他看到了从来没有预计到的情景。这位军团司令官肃然的老脸一如既往的严肃但却泪水满面;他把手伸出来,高高地举着,大拇指朝上。
观众们开始怒火沸腾了。从他们跺脚的地方升起一片灰尘,充斥了圆形露天竞技场。越来越多的人在一片整齐的吼叫声中喊道:“红铜胡子!弑母犯!纵火犯!”
尼禄陷入恐慌之中。圆形露天竞技场是属于人民的,他们在竞技场里是彻彻底底的主人。有的恺撒,尤其是疯子卡里古拉,有时会对百姓们的意愿弃之不顾,但是没有哪一次弃之不顾后没有暴动,并且常常伴着流血随之而来。尼禄处于特殊的两难境地。首先,作为一个演员和一个歌唱家,他需要他们的善意和掌声;其次,在自己和元老院以及顽固的贵族间的政治斗争中,他必须让他们支持他;最后,由于罗马大火,他可以什么都给他们,以赢得他们的支持,把他们的怒气转移给别人,比如说基督徒。他终于明白他再也阻挡不了他们了。他们要求行动。一场竞技场暴动轻而易举就可以扩展到全城,给罗马和他本人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
他又瞥了一眼苏布里乌斯·弗拉维乌斯,瞥了一眼百夫长斯凯维努斯元老的族亲斯凯维努斯,瞥了一眼随时待命的士兵。他看到的尽是严厉苛刻的脸庞被感动得转向怜悯和同情,是无数从无情变为怜悯和同情的眼神,这些眼神都注视着他。
他给出了宽恕的手势。
掌声雷鸣般响起,充满了从最高一排到角斗场边缘的隔栏的圆形露天竞技场。观众们现在确定了有罪的人将得到赦免和释放,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们受到了人民的保护,从那以后,就算是恺撒也不敢追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