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鸟落地,抖落羽翼上的雨水,濯洗过的羽毛五彩照人。
洞顶之上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生机盎然;洞前怪石嶙峋,纹质诡谲,横看成蛟,变化多端。难怪叫做“双蛟洞”,下山的时候我倒是没注意到有这样一个景致。
风向不好,雨点斜打,我有些顾忌地往洞里躲去,之前一靠近洞口就像拉开了冰库大门,现在进了洞更是阴寒摄人。
不放心地转身察看了一番,借着天洞打下来的朦胧光束,里面不至于一片漆黑,但是光与影之下,到处黑影幢幢,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虽然洞名吓人了点,其实就是一种喀斯特地貌,典型的溶洞,记得当初和婪、破小孩讨论旅游景点的时候,我果断屏蔽了所有溶洞,不是幽闭恐惧症,也不是不喜欢钟乳石,有时候抗拒只是一种本能。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一阵风从耳边倏忽而过进了洞。
“啊,足足!”
猛回过神来,足足已经飞进洞里看不见了,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啊!
“足足!足足你快出来,再不出来我就走啦!足足……”
讨厌,放放好湿透的鸭蛋青外套,说明我是得出来的,有去有回嘛。缩着脖子迈进洞里,不是害怕什么的,就是很冷而已。
唷,里面挺宽阔,还有人造的阶梯,莫名有股人烟气,将来可以当防空洞用了,几个天洞也充当了照明设备,不过得小心脚下,下雨天地面更是滑。人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钟乳石,我以为都是宣传图片上那种五颜六色的样子,结果就是被溶蚀的石灰岩,略显恶心。
“足足——”我刚试探着喊了一声,回音立马一层一层如海浪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我似乎都能看见那种锁定目标般的无形圈子将自己包围,有些怯怯。
安静下来后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如果此时身边有游客穿行的话,我可能会觉得水滴石穿的声音真好听,可是一个人听的话就不太妙了,光是背后突然啪嗒一声就够惊悚的了。
虽然整个人已经很怂了,眼睛却一直转啊转地没有停下来,趁现在不收门票还不好好看看更待何时,然后,一眼看到洞顶水光粼粼,是“川之光”啊。
发现美需要呐喊,需要表达,需要分享,手指蜷起,松松握成一个拳头,我总以为破小孩的手会随时随地出现在我身边,而事实上我并不会去牵他的手。
我需要抓住什么,也许只是衬衣一角,我就还有笑的力气。
“足足,快出来啦!我数到十就走喽!十、九、八……”
岩洞深处貌似还有洞室,不好,足足这小家伙不会以为我在和她玩捉迷藏吧,我瘪瘪嘴,在黑暗中各种做鬼脸。
往洞室里探望,突然发现有火光,不大亮,却是黑暗中的唯一。
我像一株被故意栽种在黑箱子里的豌豆苗,即使知道自己是个实验品,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光源接近……
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我的思维神经与这里的磁场发生电磁反应了吗?直到看见了岩壁上佛像我才恍悟,这个地方我梦里来过。
洞穴岩壁人为凿出了一些凹陷,零散着分布到深远,用于摆放佛像,而每一尊佛像前面都有一小柱线香,难怪我闻着有些人烟气,原来是焚香的味道。
我怎么会梦见这个地方呢?是我来到了梦中还是梦来到了现实?或者说我就是造梦者,因为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就做各种梦中梦来填充这个世界,然后自欺欺人……
不可能不可能!我的目光开始焦急地捕捉着什么,滴答的水声比火光更容易扰乱视线,我的注意力被牵扯得乱七八糟,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残像。
没有!这里没有!那里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我在寻找什么,几乎是本能的,我只知道我很急,时间快来不及了,可是又是什么事情来不及了呢?佛像露出爱莫能助的笑容,打眼扫过只觉得很烦躁,胸中有一股强烈到令人吃惊的戾气,额前竟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在哪里!曼陀罗华在哪里!所以我到底是在找人还是找花?
脚后跟平地撞到了什么,猛然回头,一汪黑压压的潭水像噩梦一样直逼眼底,仅是几秒钟的注视就出现了溺水的幻觉,心脏一阵悸痛,灵魂不顾发疼的身体猛然退缩——这出窍的感觉,何似在人间啊。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一潭水?幸好有石栏围着,不然肯定会有人失足掉下去的,不知道水里会蹿出什么东西,一边想着,我反应迟钝的身体也一边后退着。
我怕水,很怕水,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有人敢于直视水面,来自于水面之下的压力是我无法承受的;同时我也爱水,很爱水,每次仰头望见“川之光”都觉得自己是在水底浮沉着,目光都移不开,深深沉溺其中。
抗拒和向往都充满了恐惧,像某种畸形的感情。
洞顶的钟乳石如夜半的滴漏,被人神经质地摆满了一室,一滴滴离析,一声声繁响,坠入潭中,我一抬眸,便警敏地察觉到了一束目光,来自于潭水对岸的岩壁,一片黑黢黢。
在看我?是什么东西!
这束目光像野兽一般直接,眸光毫无温度,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它眨了一下眼。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生物,不敢想象下一秒将面对什么。
“果然在这里。”
潭水另一边走来一人,手持明烛耀眼万分,像一朵开得白灿的曼陀罗华。
“秦季子……”他的到来使我整颗心都神奇地放下了。
“你一个人跑这溶洞里做什么呢,乌漆抹黑的?”
他持着烛火慢慢走来,空洞的面具在烛光下有一副忧伤的轮廓,就好像一个人无言独自持灯,在无数个日夜重复着来来回回。还记得第一次在雨棚下饮茶,他温柔敦厚的歌声敛怀着难言的悲痛,一句“双鱼寄,九泉渡,为伊永持长明灯,愿照黄泉不归路”是他此刻的写照。
转眼再看潭水对岸,好像没什么了,其实秦季子说了一个吴侬腔很重的词儿,很亲切,好久没有听方言了。
我指向那一片漆黑的岩壁问他:“那里是什么?”
“没什么,一个雕像而已。”秦季子举着烛火照了照,“哦,你的鸟在上面。”
定睛一看,一只歪着脖子整理羽毛的漂亮鸟儿立在雕像的肩膀上,所以我刚才看到的诡异目光就是这只小野兽,呵呵我自己一脸。
“山洞里怎么会有雕像,是为了记念什么的吧……啊,这水深吗……”我自言自语着。
“嗯,是记念当地的一个神话。”
我看向那张面具:“什么神话?”
他慢条斯理地抖开手里一件鸭蛋青衣袍,又递给我半路被我扔掉的拐杖:“‘双蛟洞’的雕像当然就是‘双蛟洞’的神话,走吧,你儿子很担心你。”
转身跟上他,见足足没反应,手一伸,她就扑棱棱地飞过来停在我手臂上了。
看见洞室里的那些佛像,我又问:“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佛像,经常有人来供奉香火吗?”
“因为恐惧和感恩吧,总会有人来上香的。”
于是,我看着他,他瞥了我一眼:“本人信奉道教,不干这种事。”
雨势小了,出洞口时我摸了一把怪石:“你看这块石头像不像一条蛟龙,双蛟洞双蛟洞,可为什么只有一条?”
“是蛟不是龙,蛟和龙是不一样的。”秦季子递给我一把伞,“你的好奇心比我想象得要大,很像我一个朋友。”
我猜他说的朋友不会是祭风国的骐,破小孩非常冷漠,我也很冷淡,没有太多想探究的东西,我的好奇心都是因为那些意义不明的梦。
“其实这地方我梦到过,一模一样。”
秦季子好像有点吃惊:“真的?”
我哈哈一笑:“秦先生的好奇心也不小嘛。”
他也低声一笑,那转身就走的样子像是在说“我才不想知道呢”,果然是无欲无求的道教徒。
回头看了一眼“双蛟洞”,洞前一条石蛟孤孤单单,一卧千年,远处滚滚的雷声像它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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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树下,白衣人在“嘣嘣”地劈柴,自从我来到了这儿,他家的用柴量都变大了,有时候柴火都不够熬药烧水,都怪我乱伤了身体,还下山瞎逛。
秦季子做好人很辛苦,他不仅无私助人,还没有给人寄人篱下的感觉,实在不敢想象平静的面具下是一张怎样疲惫的脸庞。
突然想起来厨房里有烧好的沸水,我立马放下笔收起画卷起身,不知道他以前帮助过的人是怎样报答他的,目前我能做的不多,也许只是泡一杯茶,不过仅仅是泡茶还不够吧,嘿嘿。
我拿出针线和丝绸棉布,关上厨房大门,满脸写满了阴谋。
片刻之后——
“秦先生辛苦了,秦先生请喝茶。”
他搁下斧子看我:“好,谢谢,你这腿脚好些了吗?”
天呐,他这口气像是在问候一个腿脚不好的老奶奶,是啊是啊,奶奶我腿脚好着呢!
“好多了,多亏了你的草药。”感谢是真的。
“放心吧,以前我治过一只瘸腿的猫,它都痊愈了,你也会没事的。”秦季子接过茶杯。
我顿时不好了,拿人和猫相提并论,秦季子的情商呢!
“哦,这是……”秦季子晃动着茶杯,里边有个东西让他很在意。
“是小金鱼茶包,你喝得出来这是什么茶吗?”我笑嘻嘻道。
他凝视着这一盏碧水出神,纯白的面具没有透露任何表情,却感觉他不在了,整个人都空了,是没喝出来吗?这可实在不像是在思索的样子。
“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其实是菊花茶啦,哈哈!”
他也回过神来笑道:“你也嫌弃粗茶淡饭吗。”
“我只是挑食,对我来说有饭吃就很好啦,怎么会嫌弃。”我不会做饭,我的母亲也不会做饭,人确实是会饿瘦的。
他伸手要摘面具,我陡然兴奋起来,结果,面具下依旧是面具,只不过是露出了下颚,然后,他配合地抿了一口。
我也抱着茶杯喝着:“怎么样,这样就不会喝到茶叶了,很方便吧。”
“你泡的这茶,很像啊,很像我一个熟人泡的茶。”秦季子一声叹息,无尽缅怀。
“菊花茶味道都一样的吧。”他这个人这么腹黑,不知道是不是又在讽刺我,我得先找好台阶下。
“你们泡的茶有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
修长的手指一指碗底:“是这个,幸好你放的只是茶包,那个人可是会把真的鱼丢进去。”
“啊!”简直不可置信,而秦季子语气里却好像有些愉悦,我小心地问道,“那你……喝啦?”
他点头:“嗯,因为是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小得就像小指甲片儿,没看见所以就喝了,不过运气好没把鱼喝进肚子里,她说,这叫‘情节鱼’。”
“你朋友真损。”我咧着嘴笑道。
“不是朋友,是徒儿。”他也笑。
啊,是他那宝贝女儿一样的徒弟,如今他竟还能笑着谈论往事,道教的力量真是太伟大了,那种贵生乐生、逍遥洒脱的精神是我很佩服的。
“哦……”我埋头喝茶,节哀啊。
“等等。”秦季子忙拦住我,他的目光落在我茶碗里,略有嫌弃之意,肿么了?
我解释着:“这真的是菊花茶,不是金鱼在碗里小便……”
呕……这还不如不解释呢,两个人都被恶心到了。
他扶端正面具,估计是在调整表情:“你现在用来喝茶的碗,是不是你之前用来蘸墨水的那个?”
“有什么关系。”我连蘸过墨水的酒都喝过,再说这碗我是洗干净了的。
“有什么关系?”秦季子反问我,接着又开始传道授业,“你知道吗,人和动物都有自己该站的位置,万物也是一样,界限不能含含糊糊,记得以后喝茶用厨房里的茶具,写字用书房里的砚台……”
我听不见听不见,我又不是他徒弟,先生这么讲究,我他妈-的画画喝酒喝茶一个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