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窗外依旧在下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头顶纱帷飘飘渺渺,静静地凝望着窗外一格雨水,记忆里传来了海港码头汽轮的鸣笛声,恍然回到了某段时间,骐和婪都不在家,我也是这样散漫地躺在床上好几天,不说话不进食,我很不健康。
家里当然还有人,不过没人会在乎的,我觉得很自由,却不快乐。
自从没有了君澈师傅的督促,我的生物钟又恢复成紊乱的状态,经常半睡半醒间听到武子瑟逗小凤凰玩的嬉笑声,也许是白天,也许是晚上,总之很久没见到他了,他的生物钟和我刚好是相反的。
二十一号快了吧,为了守约我得起来,张口刚想唤慕紫,突然想起来前几天我给她死了,只因为她喂了小凤凰喝奶,而小凤凰把喝进去的全吐我身上了,不是早说过了他不喝奶的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清瑶那件事是你干的。”
我浑身无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头晕得厉害,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不过嘴里说出的话力道一分不减,谁让你作死,令一只夏乏的冷血动物强制醒来。
不可思议啊,我现在自然醒来觉得很不应该,慕紫做事一向很伶俐,一点小错而已,我有什么资格审判她的生死?
“嗯哼,小凤凰,好久不见啦,我拜托你的事有没有好好完成呀?”我架着他的小胳膊将他扶起来,他兴奋得双脚乱跳,口水也流得很欢畅,一点儿也不可爱,不过衣服不是我洗所以还看得过去。
我渐渐松开了手,他踉踉跄跄地走向我,眼睛闪亮,快到我跟前时一下子就腿软了扑进我怀里,这算是偷懒吧。
“不行哦,好好走路,不然到时候我不带你上路喽。”我很无情地将他揪开,扔在床另一头,“现在站起来,走走看。”
他见我拍拍手,就本能地爬了过来,一个劲地爬,我叹了口气,他懂什么,连站起来的自觉都没有,我不想玩,没力气。
我不喜欢雨天,也不喜欢小孩子。
“MAMA……”他在叫我?发音有待纠正,不过撒娇的感觉全出来了,惹得我差点就忍不住回去抱抱他了,没用的,走路都不会还怎么飞,等我洗漱好了再说。
最讨厌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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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生活很好,衣食无忧,我也安守一个宅女的本分,景江苑雅点园两点一线,笛棋书画四大功课,日日除了睡觉就是教小凤凰走路说话,武子瑟也每天都会来看看,只是因为卿君澈的出山他内政无人分担也更加繁忙。
不会无聊,不,我本来就没有无聊的状态,我已经习惯了没事找事做,以前是写小说,如今是写游记,其实都是不怎么需要人陪的事。
我只能说婪给我安排的这个任务太轻松了,简直是世上最好的差事,落在谁头上都如同中头等大奖了般,想要吗?
武子瑟很成功,他可以让一个追求完美的精神世界的女人能够继续自己的精神信仰,因为那就是她们对于幸福的定义,而武子瑟完全可以负担得起,他可以给你幸福,喜欢吗?
那么来交换吧,我觉得我快无法坚持下去了,每一天都坐立不安,我怕我哪天抑郁起来会吓到他,一定会吓到他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发疯的样子,他是阳光,暴风雨到来时很可怕,黑暗无边无际,他拯救不了我,他也不该来拯救这样一个人。
我知道我有病,一直都有病,靠近我很危险。
慕紫的事不是意外,我的性格里有很绝望的东西,稍加引导就会做出残忍的事情,事实上这个月以来我不是一次两次想砸杯子了,比如下人随便碰了我的东西,嬷嬷劝我早睡早起养生一直叨逼叨,比如,小凤凰总不好好走路。
“你做梦了吗?”
“奴婢不常做梦,王妃。”
“你呢,你做梦了吗?”
“奴婢、奴婢昨晚刚做梦了。”
“如果发现有人不做梦的话要告诉我知道吗,我有重赏。”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世界不是我的梦,因为我睡着了依旧梦境繁盛,所以,如果有谁从来不做梦,那么他就是那个把我关进梦里的人,他不可能再做梦了,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梦啊。
我要找到这个做梦的人,一定要找到!我要问他,为什么把我关进梦里,为什么逼迫我做无奈的选择,为什么剥夺我的自由!
脑中浮现一双邪气的鎏金美瞳和一颗耀眼的金属钮扣,是你吧,那个做梦的人。
“快,走过来。”
他的小屁股先离地,高高翘着,然后才慢慢挥动着小手站起来,他一脸憨笑,毫无畏惧地向我跑来,打结的小腿笨拙得难以置信,只见他摇摇晃晃要摔倒,而我离他太远,眼见他正面朝地倒下却无法挽救。
他哭了,地动山摇。
“他的骨骼还没发育好,太早学走路不好。”武子瑟温柔地将他抱起,拂掉他脑袋上的杂草,幸好八月的草地够柔软。
这几日头一次见到阳光,仿佛是欧洲教堂慈母图的背景,光明而神圣。
“他有摔伤吗?”我跑上前去查看。
“我很久不做梦了。”他笑道,答非所问,“自从你来了以后。”
他都听说了啊,我很怪异吧,难得舍得离开床了,一开口就问别人有没有做梦,所以说,我的一切活动他都知道喽,他竟然还能笑着和我相处,像我这种生活习惯差到会被误认为是自杀的人,还不令人讨厌?
“你梦到了什么吗?”他问。
“一个黑发金瞳的人。”我有些愤然。
“嗯?”
“说不定是他亲戚。”我伸手点点小凤凰的额头,侄子,有趣。
“是大西洋人。”武子瑟问我,却是用的陈述口气。
“你认识?”我盯着武子瑟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我也打消了让武子瑟帮忙找“寅角大王”的打算,还是等小凤凰会飞了再直接杀过去好了。但其实,他是见过的,只是不认识,想起那张邪气的脸就觉得不舒服。
“今天晚膳一起吃吧,好不好啊江不理小朋友,难得你母亲大人起床了……”
“他叫Gabriel(加布里埃尔)。”我再次不满地提醒道,小凤凰也跟着我咿咿呀呀,“看吧,他都不满了,老叫错名字。”
武子瑟无所谓,他就是故意的:“今晚想吃什么?”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那是即将到来的景致,应当入画!
我伸手一指荷花池:“莲藕粥吧,小凤凰会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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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子瑟,我有事找你。”
他从烟雾中抬头,哀而不伤的神情若影若现,我有刹那失神。
唉,他又把香炉放那么近,日夜吸食这些香对身体不好的吧,若是放在现代,他会不会是个烟鬼啊。只是我也不敢再乱劝,万一又引起他心底的怀念就不好了,而且,有些事情,我也没搞清楚。
自从荷花池那个夜晚后,我经常梦见他,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片段,很真实,不过梦境一般都很真实所以没事,我不会多想,我失神,是因为他在我梦中就是这样的——
每每他看向我,都隔了一层朦胧的烟雾,迷迷蒙蒙的只有他的眼睛漆黑清明,像大海上的指明灯,是我前进的方向。
“你要走?”他闷闷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不是一垫尾的日子。
我惊诧他的直觉,愣了片刻便扯着嘴角走上前:“败翠风,枯荷雨,白露为期。”我早提示过的不是吗。
他瞳孔微微一缩,原来那个时候就开始盘算了啊,不过,也在预料之中。
“你要去哪里?”
“洛阳城繁星阁,我爱人还在那里呢。”我玩笑道。
“那江不理小朋友怎么办?”
他这是同意了吗?很好!
“我怎么也教不会他走路,可能是方法没用对吧,所以我打算让婪教他。”当然,不会只有走路,小凤凰不是常人,他生长发育极快,我一直觉得他是听得懂大人讲话的。
他点了点头:“白露为期啊,那归期呢?”
“你不应该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吗?”我笑道。
他也笑,可那眉头就没有舒展开来,他只是眨了个眼,我也能感觉到绵绵的哀愁像是泪水般满溢了出来,空气中飘来某种植物苦涩的芳香,你不会受伤的对吗,武子瑟?
我不再玩笑:“我有些事得做,对,必须得做,很重要。”我不敢告诉他,我是在找家。
“你会回来的,对吗?”
面对他清明透澈的目光,我心虚地卡壳了,也就两三秒,不过我立马笑着回了个“那是自然”,不,我撒谎了,怎么又对他撒谎了,他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我,藏宝图事件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他不提,不代表他释然了。
这几秒钟,我也突然意识到了我是他的妻子,结过婚拜过堂,结发为证,所以我才心虚了对吗?所以,我心虚不是因为我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上官伊雒,对的对的,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你说过的。”他换了个坐姿,语气里充满了自信,“每个月的一号、十一号、二十一号,还有三十一号,你会陪我的,对吧。”
“可是,我人在外面……”
“没关系,我会好好计算日子的,漏一天,补一天。”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完全不容置喙,太可怕了,每次陪他的那几天都在心战,要是拿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我就惨了。
武子瑟你怎么这样的武子瑟,你变了,竟然敢限制我的自由,还拿这个威胁我,跟你说了吧,我每次离开都没打算要回来,就算这次回去还不能回家,我也一点儿都不想回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婪。
“我在家等你。”他往椅背一靠,我却不禁退了一步。
家?他说家!
不,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可以没有高墙,没有琉璃瓦,但要有骐,有婪,无论我们在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那就是家。
我很抱歉,对不起,武子瑟,我只能——
“嗯,好,那我先回去了,晚安啦!”
撒谎。
烟雾后,那双泼墨黑瞳缓缓闭上了,精疲力尽,没办法,对方撒谎的模样他太熟悉了。
多想,一睁开眼睛,就能捕捉到那个身影。
他会等的,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