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依旧是审问与被审问的一群人,短短一天内在拷问室里已经死了大半的人,武子瑟手里的是一张被我大肆修改过的藏宝图,他捏着布片迟迟没有动静,我也整天躲在房间里做筹备。
有时候,适不适合和能不能做好是两回事,就像我,明明是不适合做这种事的人,我却能把它做好,至少我做完了。
不对,还有一步。
情况一,也就是在武子瑟没有插手的情况下取得藏宝图的方法,大致过程与昨晚相似,流程大概是趁昭国旧臣在城外渠道里服劳役时用药迷晕狱卒,大家集体逃跑,然后设计被抓,套出司马翾知道的藏宝图,然后我转身给他一刀,再扬长而去。(婪有派接应我的人)
我可以走了,对,现在就可以。
唯一的区别就是,情况二里我扮演的是好人,情况一里我扮演的是坏人。和婪比起来,这些都无所谓了。
可是,情况一的药剂还在手上,我似乎能做一些什么事,某些对武子瑟来说极不仁义的事。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要做的事我还是会去做,反正以后相忘于江湖不相往来。
似乎是为了博得婪的认可,我去做了一件本不适合我的事,她脑子里那些计谋我是打死也想不出来也懒得去想的,而且我的执行能力也不算出色。不过如果我能成功地拿着藏宝图站在她面前,她会爱我的吧。
不行,她必须爱我,然后我再研究怎么回去,她有义务帮我。
我要回去,在我还未陷太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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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坠入草丛,惊醒雅点园,飞虫像飞鸟一样掠过我眼前,十一月结束时下起细密的冷雨,淅淅沥沥。
趁雨势还小,把该做的做了吧。
心情本是如雨水般无色无味,而脚步每迈向天牢一步,愧疚感就愈增强一层,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武子瑟就是孙悟空变的小媳妇,让我一路背得好苦。
愧疚感,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可能只有人类这种生物才会有。你若是对谁有了愧疚感,那个人便成了控制你感情和行动的神,这也是婪告诉我的,不过那是千年后的那个婪,我的亲姐妹。
我不由加快了脚步,轻松地奔跑起来。
阴沉的乌云低低地压着天牢,显得森严的大门愈加阴森,狱卒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千年之后地道里面的兵马俑,面无表情。
没有血肉没有情感的才是好士兵,这句话貌似听谁讲过,是一个小男孩讲的吗?我不记得了。至少这对头领来说是好的,他永远不会有所损失,我指的是情感方面。
“狱吏大人,带我去见关东的俘虏。”
“是,江组长。”
我略尴尬地笑了笑:“不用再叫我组长了。”
狱吏垂首遵命,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精光。
我怀抱着一幅画卷走向昭国旧臣,依旧是一副装出来的忍辱负重的模样,司马翾立马紧张地站起,他很担心藏宝图吧。担心是对的,因为我并不可信。
“这是前几日给你画的画像,你收着吧。”我把画卷递给司马翾,趁他接过手的时候在画卷底下塞给他一个小瓶子,我快速地低语道“藏宝图很安全,这是迷药,见机行事。”
“多谢。”他收走画卷,琥珀色的瞳孔顿时清澈明亮起来,仿若星辰。
生机,他的眼里充满了生机,就像一颗琥珀树脂碎裂成星光,凝固了千年的灵魂破茧重生,背后传来令人既紧张又兴奋的嗡嗡声,振翅掀起滔天巨浪。
“画卷很贵重,请一定要收好。”我的意思是这幅画很值钱,就凭上面的金粉就可以卖好多钱,足够他们一路回昭国了。
“好。”
我起身离开,算是仁义至尽了,按照情况一本就该这样,我是一个思想容易先入为主的人。
如果他们越狱成功,那就回到历史里继续演绎吧,如果他们越狱失败,那也没什么,反正最后统一天下的依旧是武国,他们只会给武子瑟增添战绩而已。
在我前一步离开天牢后,狱吏后一步也离开了职位,一直郁郁不得志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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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在窗外叶片儿上,我在盘算着离开的时辰,铜壶滴漏,宫中钟鼓楼响起击鼓声,亥时已到。
好,背起我的链条包,出门!
“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亭中有一人,秋水望穿,临风轻叹;亭中有一人,花看半开,酒饮微醺;亭中有一人,身段阑珊,意绪阑珊。
出雅点园必经荷花池,过了桥,游廊广庑,途亭雅点,这园子里唯一一个四座八角重檐的亭子里坐着个人,也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人——武子瑟。
“小伊雒。”
他看见我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今晚恐怕是走不成了。
“坐。”他伸手邀坐,绅士风度。
“在喝小酒吗?”
“嗯。”
毫无意义地小聊片刻,有士兵疾步高呼而来。
“启禀武王!昭国俘虏越狱了!”
哦,司马翾那么快就开始行动了?看来真的是复国心切了,我也得赶紧赶回婪那儿,赶在司马翾之前将藏宝图交于婪手里。其实也不用慌,你念,或者不念,财宝就在那儿,不增不减。
我略有心虚地瞥了一眼武子瑟,他竟不为所动,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会“放虎归山”的人,莫非真是醉了?
“嗯,下去吧。”
士兵迟疑地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领命退下。
然后便没了言语,我们就这样没有对白地静坐着,有点像在繁星阁的那个中秋,我们也是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厨房门口啃啃月饼,赏赏月。
他径自斟饮,一杯接着一杯,我丝毫没有拦着他的意思,只是仰头望着枋梁上彩绘,有山水风景、花鸟鱼虫、人物典故,也就这些。
沁凉的雨水拍打在脸颊上,蚀骨无声,自古相思多苦颜。
我一直都知道,坐在我面前的这位苜蓿少年,思恋的永远是那个上官姓的小小姑娘。
“冷吧?我回去给你拿件披风。”跟他这么干坐着似乎没什么意义,我不如回房自娱自乐,至于什么拿披风,这是宫女做的事,吩咐下去就好。
“别走。”他抬起一双泼墨般的黑瞳望着我,眼神被酒精醺得忧郁迷离,“别走……”
我重新坐下:“我不走,你继续喝吧。”
“小伊雒,唱《菡萏歌》给我听吧……”
他忧郁时有个特点,他会眸光沉沉地盯着对方,当他拿那双瞑黑深邃的眼睛看着你时,你就会明白什么叫“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你喝醉了吗?”我不是不给他唱,我只是想确定他是不是真醉了,如果他真醉了,第二天就不会记得我的歌声,不会再记得我这只白眼儿狼。也许吧。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有女菡萏,风貌清嘉……”他走调了,我如他所愿接上,“独坐水中央,静若处子……”
《菡萏歌》是先武时期的诗歌,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菡萏歌》有着典型的“风”的特色,但由于诗歌出自一位君王之手,更有了“颂”的色彩,也包含了他本人的特点——温柔敦厚,哀而不伤。
“菡萏”即是荷花,诗歌中反复出现“有女菡萏”,估计是将那位上官姓的女子赋比兴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看那池水清清的河塘里,有一个荷花般的女子,她风貌清嘉,蕙质兰心;她独行浊世,静若处子,运用了这么多赞美的词汇,可想而知武子瑟有多倾慕于她。
诗言志,歌咏言,《菡萏歌》不仅承载了武子瑟的思慕之情,也承担了礼乐教化、道德修身、社会治理的社会功能,既有助于德行涵养,又有助于社会伦理道德的建设,这就是我为什么说《菡萏歌》也包含了“颂”的色彩。
女子,处三千大千世界,遇十万菩提众生,应像上官伊雒一样钟情于一人,贞洁烈女,始一而终,这才是国母的风仪。而武子瑟,虽无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但能写出这样的诗歌,他的专情却也可想而知了。
不像情诗,更像是赞美诗,因此我也更佩服武子瑟,他没有占有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审美而已。
然而有一点让我这个现代人很在意,菡萏的花语不止是“濯清涟而不妖”,还有“得不到的爱”这一层意思。观望此情此境,仿佛一切都已在冥冥之中定好了。
“武子瑟?喂,醉倒啦?”我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凑近了一股酒味,遮掩了少年身上原本的苜蓿清香,他早已神志不清了。
我脱下身上累赘的华服锦缎披在他身上,转身离去时没有丝毫留恋。
冰冷的石桌上,一双节骨分明的手紧握成拳,复又松开,手很冰,心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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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武王……”狱吏恭敬地静候着。
一单薄的黑衣少年在宫城外,久久的,沐雨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