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宇的身子还未进入门槛,杨老太眉宇间都已充满了笑意。
她含笑道:“萧先生,今年可来早了呀,往年都是二月中旬,今年可是得了空吗?”
张显扬不由惊诧,看杨老太的样子,萧飞宇好似与杨府一家早已熟识,以往也是杨府的常客。
萧飞宇笑道:“老得早不如来得巧,承您吉言,我找了个得力的帮手,所以也就得了空啦,一有空,这不就来看望您老吗。”
杨老太乐呵呵道:“不错,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抓紧时间找个姑娘成家立业,手头上的事情,还是交给年轻人来。”
萧飞宇点头称是。
杨老太把目光转到张显扬身上,道:“这是你的朋友吗?看上去英俊的很哪。”
萧飞宇笑道:“他叫张显扬,我跟您说,您可别称赞我这位朋友,他长得也就和我一样马马虎虎,您若是夸赞得多了,他可就翘尾巴上天去啦。”
杨老太笑道:“没事,年轻人若是有本事,翘上天去也是无妨的。”
张显扬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嘴上却半点也张不开口,眼睛更是不敢去看杨老太。
萧飞宇用肩膀碰了他一下,笑道:“杨公哪里去了,莫非又是到哪里散步去了?”
杨老太忽然黯然道:“你杨公今年的身子大不如前了,散步遛鸟的闲事都搁下了,今儿还没起床呢。”
张显扬忽然道:“可是得了什么病吗?”
杨老太道:“你说要是得病吧,那还好些,毕竟萧先生也是认识一些医生的,只不过他只是老了,人一旦老了,那可就没法子了。”
她说着又忽然道:“你们可吃过早点了?若是没有,我叫厨房给你们弄点东西吃吧。”
萧飞宇忙道:“不必,我们已吃过了。”
他瞧了一眼张显扬,忽然道:“不如我们去看望一下杨公好了,我记得已有好长一阵子没有和他下棋了。”
杨老太乐呵道:“也是也是,他还是在那间屋子,你把他叫起来吧。”
萧飞宇微微躬身,已拉着张显扬走了出去。
临出客厅时,张显扬还瞧了一眼杨老太。
却发现杨老太也在盯着他看,他急忙笑着向她点了一下头,然后跟着萧飞宇走了出去。
张显扬忽然低声道:“你说,她会不会认出我来了?”
萧飞宇道:“认出什么?”
张显扬道:“认出我是当年的那个杀手。”
萧飞宇笑道:“你可别杞人忧天了,时隔这么多年,她岂会认出你来?就算是我,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记得一星半点罢了。”
张显扬道:“当真?”
萧飞宇无奈道:“当真,你也不看看他们都多大岁数了,寻常人像他们这个年纪,可都糊涂得紧,你就别担心了。”
尽管萧飞宇说得很有道理,按照常理来说,他们也的确不可能认出他来,但是他偏偏就忍不住生出这种担忧。
因为他不知道,若是他们一旦认出他来,他该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他们。
两人的身子已走得远了,客厅的门槛上,忽然倚着一道苍老而瘦弱的人影。
她默默地望着两人的背影,脸上虽无表情,眼眸中却含着千丝万缕的情感,心中更是惆怅万分。
杨公的屋子本不在这边的,前几年就忽然改到了这里最深的一处。
只因为这边无风,夜里也不是很冷。
杨府人丁稀少,偌大的杨府之中,也只有一二府丁在打扫院子。
院子最里的那一屋,便是杨公的住处。
萧飞宇和张显扬已到了屋外。
张显扬瞧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门,道:“我们该真不会要叫醒他吧?”
萧飞宇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要你瞧瞧,你父亲已老到了什么程度罢了。”
他说着已拉起屋子一侧的窗户,从这望去,刚好能够瞧见杨公紧裹的厚厚棉被,以及白如雪的头发。
这屋子的窗户,早些时候,因为杨公怕冷,早已封起来的,不知为何,现在竟又重新解开了。
张显扬现在就透过这窗户,望着床上的老人,久久地沉默着。
府里打扫的府丁正在扫着地,偶尔瞧过来几眼,却是充满了疑惑。
他们不知道萧先生和他的朋友,为何呆愣地站在屋外。
杨公还是躺在床上,呼吸声还是那么得均匀,富有节奏,他的身子也随着这呼吸声一起一伏,好似还在熟睡。
萧飞宇背过身子,去望着淡蓝的天际,尽管张显扬已瞧了许久,但他还是不着急。
他们本就给予了他充足的时间,去看,去思考,去想,去决定。
等到两个府丁已将院子都打扫干净,人都不知去往了何处。
张显扬忽然转过了身子,道:“我要留下来。”
他不是说“我想留下来”,而是“要留下来”。
萧飞宇已听明白了他的话,并没有意外,好像这结果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道:“我可以对杨老太说,她必定会同意的。”
张显扬点头道:“好,你现在就去跟她说。”
萧飞宇也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去跟她说。”
他的身子向外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道:“今日过后,你要知道,我已没有时间再来这里了。”
他没有把意思说明白,他是在说,你若是要留下来,日后的一切事情,都要自己好好处理和把握他和杨府上下的关系。
张显扬道:“我明白。”
他说得没有丝毫犹豫,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等到萧飞宇已将窗户拉下,两人已走远,杨公的眼睛忽然睁开,不知在想着什么。
两人很快又到了客厅外的院子,杨老太正在浇花。
她一见两人走进,便笑道:“是不是叫不醒他了?”
萧飞宇大笑道:“杨公劳碌了大半辈子,也是时候多休息的,等我老了,我恐怕也要睡他个大半天的。”
他接着道:“我想跟您说个事,我这朋友,想要在您府上待上一段时间,您看方便不方便。”
杨老太含笑道:“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这里本就少人,张先生若是愿意在府上住些时候,我们可是欢迎得很呀。”
他说着已向不远处的一个丫鬟喊道:“小翠,你在东首收拾一件屋子里来,张先生要在这住下。”
小翠已远远喊道:“萧先生也要住吗?我可以收拾两间出来。”
杨老太笑道:“萧先生事忙,不住下的。”
小翠应了一声,已收拾屋子里去了。
张显扬忽然笑道:“您看,今儿来,一点礼物都没有带,日后还要在贵府住下,这可多不好意思。”
他说着竟跑向外边,边跑边道:“您先等着,我去去很快就来。”
杨老太笑道:“不用这么客气的。”
张显扬道:“要的要的,我很快就回来,您先回屋歇息着。”
他说话的时候,人已走得远了。
杨老太怔怔地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凄然道:“这就是我的山儿吗?”
说着就已滴出几行老泪来。
萧飞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您千万要保重,千万不要被他发现,您已知道了真相。”
杨老太道:“我明白的,只是,苦了这孩子了。”
萧飞宇道:“不,是他对不起你们,也怪我,到现在才让他见你们。”
杨老太抹了几下脸庞,将泪水擦拭,黯然道:“不怪你,不怪他,只怪我们,只怪我们当年狠心抛下了他,如今的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萧飞宇已沉默下去,或许这的确是因果报应,但现在的这个结果,却未必是最坏的结果。
人生虽然艰难,处处充满着令人无法接受的真相和意外,但只要心怀希望,顶在头上的,岂非是同样的美好蓝天?
从这日起,杨府便多了一个人。
这人的样子虽然和那骇人听闻的杀手张显扬一模一样,但这人的脾气、性格,却和那个人完全不同。
这个人,一直到杨府的双老归天,都只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