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木槿树在老家的院子边,其实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正的木槿树。家乡方言都叫“木匠树”,世代口传下来。我通过发达的网络系统确证,树的各种特征挺像木槿树,姑且就当是木槿树吧。直到如今,除了老家门前的那棵外,别的地方我都没见过这种树。
木槿树在暮春开花,当然就叫木槿花,木槿花从来不与别的花争春。我家门前和木槿树并排的还有桃树、苹果、牡丹、芍药、海棠,木槿树很谦虚,总是等到别的花朵“一展芳容”之后,才默默走上春的舞台。她不在乎人们的眼睛已被万花折磨得疲倦,没有性情欣赏自己,她只是静静地挂在枝头,自娱自乐,悄无声息地散发着清香与鲜艳。
在那些遥远的年月,我对木槿花怀有特别的神秘感。其花比牡丹小,又比桃花、海棠花大很多,和芍药倒是差不多。每到繁花开放时,我就数牡丹、桃花、海棠的花瓣,扯下花瓣放到手中揉成一团,将汁液的颜色涂在自己的脸上,有时还偷偷抹在爷爷、奶奶的脸上。这些低矮且易落的花朵总是任我玩弄,孩子总容易对玩惯了的东西失去兴趣,渐渐地,牡丹、海棠于我已经没有一点好奇了。木槿树很高,花朵挂在高高的枝头,我只能仰望,越发显得神秘。那木槿花是白色的,有时也少量呈红色的,我更加好奇,一棵树竟然开出两种颜色的花。我盼望着早日长大,攀上木槿树,亲自摘几朵木槿花,一定要认真玩弄。那些年,在百花凋谢之后,仰望木槿花开花落,内心总是有一种孤独笼罩,如同喜欢天上的星星,而又无法摘到手一样。
对木槿花的神秘并不仅仅是无法摘到她,还有一点就是在她完全开放之前就会被母亲或舅舅摘掉,我几乎连遥望花朵盛开的机会都没有。所幸的是,母亲或舅舅也会“手下留情”,对于树的最顶端那几朵,总是放过——实际上是够不着、摘不到。然而,这几朵花又最高,处于视力的极端位置,仰望良久,还是看不清仔细。我多次央求母亲,把树上低处的留几朵,让我好好观察,母亲没有顾及我的感受,如同我当时完全不理解她的感受一样。母亲摘到的木槿花也不会让我玩赏,总是放得很高,我够不着。
当我再次见到母亲摘的木槿花时,那神秘的花朵已经成了“盘中餐”。我水灵的眼睛看着那些被水煮过的花朵,没有一丝惋惜,那种甜而柔软的味道使我忘了这就是高高枝头的木槿花。甚至我有时也产生一种想法,木槿花长出花朵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味蕾的一刻香甜。吃木槿花时,家里是“粒粒皆辛苦”的年代。春夏之交,野菜是饭桌上的常客,木槿花还算是贵客,比起野蒿,我和哥哥都更愿意比赛抢吃木槿花。
长大一点,我学会爬树了——准确地说,是木槿树上的诱惑力让我超龄般地从地面爬到了树枝。哥哥也是在我学会爬树那么大时,接替母亲摘木槿花;现在,轮到我接替哥哥。在乡村,很多农务都是这样“继承”下来的。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得到母亲的“旨意”爬上木槿树的兴奋。可惜,当我真的摘下一朵又一朵白花时,只稍微看了看就感觉没意思。或许是我的童心过早地被泯灭,或许是我多少懂得了什么叫生存和生活,不久前的种种神秘都被生活淡化。以至于后来,每次爬上树都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我完全没有发现这比跑到菜地摘茄子更富有诗意。也是在这时母亲才告诉我,木槿花是不能让她开放的,花骨朵干净、营养好。从此,我比当年的母亲“更狠”,没有一个花骨朵能逃过我的眼睛,而且我能凭借自身的灵巧,爬到树的更顶端,摘得更干净。
从那以后,每年万花归田之后,我就期盼摘木槿花,似乎这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突然有一年,母亲告诉我,以后不用摘木槿花了,家里有菜吃,那花吃了对身体也不好。我不解地问,木槿花吃了怎么对身体不好啊!你以前不是说木槿花很有营养么!终于,我发现了母亲的谎言。假如几年前没有母亲的谎言,会不会我嘴里的木槿花又是一种味道呢,我没有继续想下去。那个春末,木槿花第一次自由地开放着,迎来了自己的解放。
其实,木槿花第一次自由开放的那年,我依然没有机会每天看着花开花落。我去了很远的中学上学,只有周末才回家。暮春的一个往常周末,回到家我就那一树鲜艳吸引,目光紧紧定格在木槿树上。白色、红色的花朵挂在枝头,有的害羞似的躲在绿叶间;有的生怕别人看不到,花瓣伸着长长的脖子;有的半推半就地露在外面,就像是在打探外面的风声。我看着看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听到了母亲说木槿花吃了对身体不好的谎言。那个周末,我的眼睛最珍惜的就是那些花朵,木槿花注定还是平凡的,没有给我的记忆刻上别样的烙印。
木槿花的花期很长,能持续一个多月。几周过去了,她依然花枝招展,眼睛渐渐也显得疲劳。
即将离开老家的那个晚春,我央求母亲再炒一次木槿花吃。没等母亲答应我就自己上树,挑好的摘了一小篮子,送到厨房。吃饭时,母亲果真炒了。我对哥哥说,今天咱俩看谁吃得多啊!哥哥没理我,似乎对曾经的美味完全失去了兴趣。我首先夹了一朵放到嘴里,和当年一样用舌头感受甜软,突然间我觉得那是青草的味道,怎么也没找到甜美的感觉。那时我们家,已经达到乡村的“小康”水平,一顿饭结束,一盘木槿花基本保持原样。看着被人冷落的盘子,我真后悔摘了它们,不然它们至少还可以多为大自然释放一份美和香。
前一段时间,无意中听父亲说老家的木槿树死了,我的心中像被电击了似的。人走多年了,树在多年以后也走了,想必它是看到主人久久未归,活得没意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