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一天深夜,睡梦中的司仪被执着的电话铃声惊醒。她一骨碌坐起来时,听见罗舜拿着话筒惊问:车祸?在哪里?人怎么样?
司仪的心也提起来半悬着。罗舜放下电话,急速穿衣,一边说:快,表哥出车祸了,我必须立即赶去县医院。司仪说我也去。两人便迅速推出摩托,锁了家门,往县医院奔去。
罗舜的表哥夏天明在梅朵县当县委书记。他是前年由本县县委副书记调任邻县代理县长、县长,今年春被任命为书记的。一连两年的长江流域的洪涝灾害将夏天明这个48岁的汉子害得够苦的了。一百天的防汛期风里雨里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整个人又黑又瘦,没有一点县太爷的影子。憔悴不堪的夏天明不仅自己不能倒下,而且大会小会各种场合得振作精神,鼓舞士气。无论是在抗洪一线还是在会议室里他都目光炯炯神采奕奕,而一到了车上便颓然歪倒,鼾声大作。司机小李总是以怜悯的神情注视着这个县委书记,心中想:县委书记当到这个份上,真太苦了。小李一直陪了他二十多天。这是公安局的“三菱”车,越野性能好,上江堤下湖畈,经受了许多特殊的考验。这不,这天夜里10点多钟从江堤上回城,因本县境内的路基被水冲断,只得沿江堤绕道经相邻的青云县的高速公路入口上路,车子在高速公路上没几分钟,便因超车被前面卡车上装载的钢筋刺破挡风玻璃,生死一瞬间!小李当场死亡,钢筋从额头正中贯穿脑壳。坐副驾驶座上的夏天明因为瞌睡斜歪在座位上,一根钢筋毫不留情地从他右颧骨刺进,穿过鼻梁、左下颌骨……当时的夏天明还是清醒的,对后座上的秘书只说了句:赶快叫120!就昏了过去。
秘书安然无恙但却惊慌失措。急救120车10分钟内立即赶到现场,三个人被火速送进急救室,县医院值班院长认识夏天明,立即通知了他的家属,家属又通知了在城里工作的罗舜。与夏天明关系密切的常务副县长龚行矩也在半小时内赶到了,指示尽一切力量抢救夏书记。
罗舜与司仪几乎是与龚行矩县长同时到达的。司仪面前的这个表哥昔日英俊的脸上此刻已是血肉模糊,无声无息直挺挺地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护士们一大帮正在匆匆忙着各自的事。司仪心里升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扶着表嫂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眼前仿佛出现了夏天明飘渺的灵魂在无声地飞升,渐渐地高出所有人的头顶,凄婉地向她作无言的告别……
司仪的泪流下来。
每年的春节,司仪都能同这个气度不凡的表哥聚一两次餐,不是在自己家里就是在罗舜的姑娘家里。表哥是个孝子,过年的时候必得回乡下老家住一两天。表哥学识渊博,能说会道,为人守信用,思维缜密,总之,司仪曾以为她所见过的官儿们表哥是最好的了。然而表哥在政治上却缺那么一点变通术,脸皮也薄了点,《厚黑学》还是没看明白,被那个年轻的县长打败了,只得逃避到自然条件经济状况较差的邻县。那个年轻的县长趾高气扬,当了一年半书记之后也便调往省委某部作了副部长,官运亨通。听说后台很硬。
表哥偶尔碰上司仪,会同她开几句不大不小的玩笑,弄得司仪满脸通红。
司仪曾为表哥私下愤愤不平,罗舜告诫她:你少议论政事,弄不好连你也跟着倒霉。
我怕倒什么霉!总不会开除我的公职吧。司仪大为不满,但从此对此便缄口不谈。
县医院仅仅作了初步处理,便建议即刻送省立医院,而且市委书记市长也连夜知晓,并下指示:不惜一切代价进行抢救。在沿江市县多灾多难的时刻,堂堂县委书记深夜因防汛出了车祸,这在全省尚是首例。其轰动效应可想而知。
夏雨是表哥的儿子,才13岁,刚上初中。表哥也是命苦,头胎生个女儿,在九岁时突发脑血管破裂早夭,在35岁时再生了这个夏雨。夏雨却有些先天性智力迟钝,除了母亲外,其他人无法同他相处。
表嫂痛苦的脸上挂着泪滴,一个劲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不去,老夏这个样子,我不能不去。司仪,夏雨就交给你了。
目送几部车子消失在夜幕中,司仪沉重地步行回家。和衣躺了一会,便叫醒司念,司念睡得正香,极不情愿地叽咕:发神经吗还没亮呢。司仪说:念念,你呆会儿自己上学,在路上买点吃的。我要去夏雨家。
干嘛呀?司念揉揉眼坐起来。
表伯出车祸了,表婶去医院了,夏雨没人管。我这就去一下,把他送上学。
那好吧。放学把他接到我家来。
第四天上午,罗舜和表嫂回来了,一进门就解释:我实在不放心这个孩子,你表哥自己也不放心孩子,催我回来,他说那里有两个人就够了。他们县委办的郑副主任和罗秘书办事都很能干,天天买药联系治疗找人什么的,都是他们跑。我在那里作用也不大。老夏又吃不得,只是天天吊水。
司仪说,我也想去看看表哥。罗舜就说,下午有车去,县人大的车子,你可以一块去。
那么远,你还是算了吧,司仪,罗舜这几天在那里也够了。表嫂客气道。
我有个同学在二院的外科,医术不错,我去请他为表哥看看。
表嫂听了这话,就没反对。中午在一块吃饭,饭后带了夏雨回去。
细心的司仪临走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明朝洪应明着的《菜根谭》。她想,表哥遭此不测,其政务未及安排,前途未卜,最痛的恐怕不是皮肉,一定是内心了。躺在病床上,小小一册此书,对表哥一定大有裨益的。
果真,夏天明在病床上,见司仪手捧一盆鲜花进来,两眼为之一亮,欠起身,要坐起来,秘书小罗赶紧拉过靠垫,扶他坐好。夏天明的嘴被绷带捂着,只露出眼睛望着司仪,仿佛传递着:司仪,罗舜才刚刚回去,你就来了。何必跑这么远。
司仪放好花盆,从包里掏出书,给表哥,说:我怕表哥心烦,特地带了一本古书来消遣。
夏天明瞥了一眼,点点头,接过来。心中想:《菜根谭》呀,我也有一本,只是平时忙,读得不多,我只记得一句——穷寇勿追,投鼠忌器。你带来正好,我晚上可以读读它。夏天明抚摸着《菜根谭》深蓝色的仿古封面,眼神显出喜悦。
傍晚的时候,他们几位全去院外吃饭了,留下司仪一人陪着夏天明。
夏天明住着一个很小的单间——就这也是省委办公厅出面联系的,前天省委副书记骆成还来看望过,说是代表省委来慰问,医院院长陪同,之后对这位因公负伤的县委书记更是关照有加了。桔黄色台灯罩下,淡红色的微光照着这漂白的四壁,地上是杂七杂八的来探视的各种礼品,唯有这一盆鲜花洋溢着一股生气。夏天明斜依在白色的被子里,白色绷带裹紧的脸上,两只微肿的眼睛盯着这花看了好半天。
司仪说:表哥,我来读书给你听吧?
夏天明点点头。司仪便按自己的心意读起来。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
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故君子要来而心始现,要去而心随空。
夏天明的眼睛仍静静地看着花出神,司仪解释:这话的意思就是,轻风吹过稀疏的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风过之后,竹林归于寂静不再留有风的声音;雁阵飞过寒冷的深潭时会倒映出雁影,飞过之后,也再见不到雁影了。所以,一个品德高尚的君子,当事情来临的时候,心才会随着活动,当事情结束之后,心也就跟着恢复了原来的宁静。
司仪读完便注视着夏天明,夏天明欠身,要了纸笔,在床头柜上写下:你的意思是劝我——乐天知命,对吗?
表哥你的水平比我高,就按你的意思去理解当然行。
夏天明示意她继续往下读。司仪又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读起来:
〔心达无迹何须山林〕机息时,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心远处,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司仪念到这里停下来望着夏天明,见表哥眼神沉思,茫然飘忽的样子。她怕打扰他的思索,便不声不响地坐着。
夏天明收回目光,又提笔写道:司仪,你在想方设法劝慰我!机息心远——我懂了。
司仪就笑:就算是吧。表哥,你不觉得你那样活得很苦很累么?
夏天明又写出:今天不再说了,我想休息。便欲躺下。司仪赶紧为他抽掉靠垫,扶他躺下。
司仪说:表哥,我还没请假,我想晚上又坐他们的车回去。你多保重,别想那么多了。就见夏天明的眼光迫切起来,伸手拉住司仪。司仪一惊,问:表哥,还有什么事吗?
夏天明欠起身,抓住铅笔,急速地写下:留下来!陪陪我!我需要你的智慧。你表嫂只顾抱怨,只晓得流泪。添烦呢!
写完,似乎很累,喘息急促,急切的目光望着司仪,等她表态。
司仪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好吧,我留下来。
不一会,罗秘书带回一盒饭菜给司仪,说司仪姐,你趁热吃了。
司仪接过饭盒,放到床头柜上,说不饿,呆会儿吃吧。罗秘书说,冯主任问你是不是一块回去?他说如果回去就准备一下,车子马上过来。
噢,我表哥要我留下来等明天再走。今夜我就在这儿陪一会,你有什么事可以先去处理一下,十一点接我的班好不好?
罗秘书答应着走了,司仪起身掩上病房门。
司仪打开饭盒,抱歉地望了一眼表哥,便吃起来。饭菜很合口味,司仪吃得较快,夏天明望着她吃,喉头动了一下,司仪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表哥,我只顾自己吃了。
夏天明只能摇摇头,心里想说:我多想陪你一块吃啊!可我——他用手轻轻按了按嘴上的绷带。
司仪多么善解人意,轻声说:表哥,过几天拆线了,我会烧几样你爱吃的菜送来。
夏天明含笑望着她,点点头。
司仪吃完将饭盒丢到过道上的垃圾篓里,去了一趟卫生间,返回便又在床前的小椅子上坐下。夏天明欠起身,伸手拿床头柜上的杯子,司仪见状,赶紧去拿,以为表哥要喝水,正要递过去,忽而笑了:表哥怎么喝呀。再看表哥的双眸,热情地看着自己,明白了——表哥是要哪水给我喝呢!
司仪心中就热起来,一边叹息一边说:你这个样子怎么能乱动!你别常想着别人好不好?
夏天明便在心中叹气,泪却不争气,在这时候淌下来。司仪慌了,赶忙拿起餐巾纸,为表哥拭去泪水。
夏天明却抓住了司仪的手,半天不放,眼睛是忧郁的。
司仪只好说,表哥,你不要想得太多,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没有莫强求。
夏天明缓缓摇头,又想写什么,司仪赶忙扶他坐起,见他写出:男人更需要关怀!需要理解和爱!不要唠叨,不要抱怨。
司仪是何等聪慧的女子,她顿然明白了表哥此刻的心理需求。她感到心房一阵悸动,她无言地接过夏天明的手迹,对折起来,收进自己随身带的小坤包里,停了一会轻声说,表哥,我还是读书给你听吧?
夏天明点点头。
病房里静悄悄的,楼外也没什么响动。只有司仪轻轻的朗诵在夜色中流淌,象一泓清泉,流过夏天明的心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