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过堂后百里霜被送回洞房等候,莫离则回到正堂向各位宾客敬酒。走过每一桌的时候,莫离都觉得很怪异:怎么这些乡亲们一个比一个木讷,唯一有些生气的就是那个据说冷冰冰的尉归老爷子。
到最后一桌的时候,那个红着脸的老人抬起头,讷讷的举起酒杯喝了下去,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没意义的笑。莫离看到他的时候,惊得酒杯都摔在了地上,“你,你怎么在这!你不是……”
这边莫离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后院一声尖叫,“你们是什么人,带新娘子去哪里啊!”
却是刚刚被带到后堂单独宴请的媒婆,她也是巧了,吃过了东西正在连廊上走着,准备迎莫离来掀盖头呢。抬头看见几个黑影扛着什么就往外跑。心里疑惑着,抬头一看,那可不是刚刚被送回去等着的新娘子,这才高声喊了出来。
她这一喊可是不要紧,直接惊动了那些准备往外跑的黑衣人。为首的冷眼回看,直接一刀抹了她的脖子,把她接下来的话都堵在了嘴里。
一听是百里霜出了事,莫离所有的疑惑都压在了心里,正准备跑到后头去看看,两个影子就直接冲了出去——红的那个是百里夫人,白的那个是尉归。
莫爷爷直接到了莫离的跟前,“阿莫,你什么都别管,到尉归那老货的院子里去。”
说完就把莫离推了出去,莫离只觉得一阵风吹起,自己就极快速的飞了出去。一阵幽香传来,他一抬头,才发现是尉归家里盛开的白梅。
没来得及疑惑莫老爷子的手段,莫离就被吓得不能动弹——天外村,正在一层层的破碎,分解,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现在能看到的,就是无数层相似的天外村在扭曲,重叠,而后破碎,然后爆发出一片黝黑的虚空,远处的地府镇依旧是一座城池的样子,却被无限的放大着,望川河从虚无中流淌而出,又重归虚无,这片空间,远看去是极大,仔细看却是极小。
在一片虚无之中,尉归的院子像一座孤岛,极不安分的漂浮在天地之间,只有那棵白梅在愈加浓烈的开放着。
在虚空之中,突然多了几抹亮色,不停的追赶,打斗着,莫离仔细一看,才回过神来。
红色的是百里大娘,白色的是尉归,莫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一件深灰的袍子,手里举着一面巨大的旗子。
百里大娘素手纤纤,在虚空之中迅速地挥舞着,一轮皎洁的月光陡然间从虚空深处亮起,像是傍晚海面上晃晃悠悠爬上来的那个慵懒的月亮在撒娇地笑,但是这笑却如斯冰冷,像是无数钢刀飞舞开来。
尉归一柄长剑兀自舞动,森森剑影直奔黑衣人而去,即使隔着遥远的虚空,莫离也能看到他眼神中滔天的冰冷。
莫离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周遭的气氛围越来越压抑,仿佛空间都变得越来越狭小,耳边隐隐有空气爆裂的声音,他抱住头,蜷缩在地上,却一直死死的抬着头,想要找到那个小小的玄衣红裳的人儿。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一切突然归于了一种诡异的安静,就像是一个小球被压缩到了极致之后的反弹,势不可挡。
在莫离昏过去之前,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人扛在肩头,却执拗的把双眸看向自己爱人的方向,其他人……看不到了,在记忆的最后尽头,是一片极致的爆炸,虚空终于被压制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然后汇聚在一个点,爆裂开来……
在莫离昏过去之前,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被人扛在肩头,却执拗的把双眸看向自己爱人的方向,其他人……看不到了,在记忆的最后尽头,是一片极致的爆炸,虚空终于被压制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然后汇聚在一个点,爆裂开来……
莫离在很久之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或者说存在着。他的意识慢慢慢慢的恢复了,但是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漂浮——即使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却完全没有任何支撑。
天外村没有关于人死了之后是什么样子的记载,地府镇那边也没有,但是据说人死了之后,灵魂会飘出自己的身体,在世间飘荡,到轮回之所去。但是这个据说很奇怪,没有据谁说,也没说轮回之所在哪里。
不过这也好,这给了莫离一个极好的契机去好好地思考,还有,缅怀。
莫离记忆的起点定格在三岁的时候,被莫爷爷拎到望川水边学游泳,扑腾扑腾着,他就适应了,完全没有呛水或者动作不熟。从那之后莫爷爷一直说莫离天生就是在水上飘着的命,他也确实从小在水边飘着。
五岁的时候,第一次出船,第一次到地府镇,货主给了他一小块糖果,他只舔了一小口就留了起来。
啊,对了,七岁偷偷喝莫爷爷的果子酒,睡了三天之后莫爷爷没打他,反而每次吃饭都给他一小口,说是男孩子以后总要喝的。
九岁那年,大明也不见了,他的小伙伴们总是一起疯着闹着就不见了,没有人去找,反而大人们都是很开心的样子,小莫离直到现在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昨天还一起玩着的伙伴,今天就不见了,而全世界好像只有自己在偷偷地伤心。
还有刚刚婚礼上的那个爷爷,忘了哪一年回家晚了,自己跑到了他家里,他吵着把自己赶了出来,可是自己明明回的是自己家啊。而且,全村的人都不承认有这样一个老人,但是他的黝黑木讷的脸吓的莫离好久都睡不着觉。
天外村很小,可以回忆的事情也很少,就算你再想忽略,你还是不得不想起那个总梳着包子头的女孩,莫离很庆幸这时候自己的身体不能动,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了。
那个小小的女孩啊,自己都已经跟莫爷爷出船很久了,她还是学不会游泳啊,自己偷偷教她,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就被百里大娘就狠狠收拾了一顿——你个小登徒子啊,这么小就诱拐我们家霜儿啊!
天可怜见啊,当时真的只想教她游泳的啊,其他的什么大防一类的,那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又能防些什么呢?
但是村里的女孩那么多,只有她一直没走,也只有她让莫离一看见就欢喜,想缠着她,陪她玩,两个人其实只差了两岁,莫离却一直用哥哥的身份压她,直到有一天,小丫头满脸羞涩的跟他说不能做他妹妹了,当时莫离觉得心都碎了,转身就跑。
“你别走,不做妹妹,我要做你的妻。”
就是这一句话,在那次知道百里霜过了及笄的年纪之后,她把那条绣着水煮鱼的矜带塞到了莫离手里,连带着这句话,因为当时小丫头实在不知道怎么跟自己解释矜带是用来干嘛的。
本来就只是两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却牵绊了生命里不长不短的那许多年,莫离有什么好东西都给霜儿,百里霜只和阿莫玩,本来是孩子单纯的承诺,到最后竟成了真,作了数。
那个穿着嫩绿的短裾的丫头,那个经常被自己揉乱的包子头,和最后那个玄衣红裳的女子,自己还未来得及掀开她的盖头,还没跟她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还没跟她一起去看看地府镇外面的世界,就这样,像一朵水面上绽开的涟漪,悄悄消散了。
犹记得那次小丫头偷跑出来,站在望川水边,靠着那块刻着天外村的大石头,转头时,刚好风吹起她随意挽着的堕马髻,额角还有几缕碎发,未施脂粉的脸上,一弯秋水一样的眸子穿过旷野,把一腔深情填满莫离的心房。
当时小丫头穿着和百里大娘一样的红裙,却没有没有妖娆的感觉,只有一种阳光一样的明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是啊,待嫁的少女,可不都是这般的光景,只是,我们没能等到共同的归途。
泪水,一滴滴成了行,莫离张开了眼,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这长久的漂泊中,他终于能够活动自己的身体,可是记忆中的温暖,却又酸又涩的充斥着自己的胸口,一种早该来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
自此,莫离终于重新活了过来,作为莫离,只是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