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纷扬
深山叶子绿了又黄。李水携同老母亲、儿子小端躲避日本人,逃到了深山里面。此地偏僻,如果从外面进山,羊肠小道荆棘,似乎走尽了头,忽又见一道山涧。踩着露出水面的石块,走了一大段四五里的水路,前面开阔了。泉水绕着长满树木的山坡淌下。一条通向山壁的小路,长满矮小的野草。垂直而下的山壁,分布十数个大大小小山洞。多年前,这儿曾经成为土匪的巢穴。土匪被官兵剿灭,山洞也被炸坍了。偶尔有挖山草药的老人进来外,椎夫亦懒得光顾。
上个月,小端的妈妈挑山柴到小圩卖,从此不见回来。过了几天,有人发现靠近小圩的浊水河,漂浮着小端妈妈的尸体。日本人糟蹋了小端的妈妈,还将她扔进浊水河活活淹死。李水悲愤万分。他自小跟随祖父学会了制作火药的技术。两天三夜后,李水制造了六包火药。他寻找机会,把火药包混杂在山柴绑在牛车上。李水看见日本人驻扎小圩的指挥部就在近前,才悄悄点燃火药的引线。牛犊撒蹄疾冲,守在门口的日本人阻挡不了。瞬间,日本人指挥部浓烟弥漫……
在占地二、三亩的山坡上,李水修建了一间石屋,开垦出一块土地,种上带来的玉米。有山林、花草、小鸟相伴,李水一家并不寂寞。秋季,李水正在荷锄干活。他不意往山坡下眺望,随风起伏的野草堆里,忽然冒出一个人头。对方虽然不戴帽子,但从他的衣着上,仍可断定是日本人。李水暗叫不好。日本人发现李水了,叽叽咕噜大叫,还比比划划把手上的长枪扔出老远。李水才勉强相信日本人没有恶意。
日本人很年轻,十七八岁,脸上泛满了孩子气。但李水对日本人的憎恨使他毫不犹豫驱赶对方离开。日本人着急,依然比比划划,最后没有办法了,索性脱光身上的衣服,仅留下一条短裤子。李水清晰地看见,日本人左肩膀有处血洞,血已凝成了血痂。老母亲牵着小端走来,她瞧瞧日本人伤口,说:“他是孩子哩,留下吧!”双方说话稀里糊涂,过了几天,李水明白了大概。日本人叫小姿郎。小姿郎当初抱有偏见来到中国。然而,日本人烧杀抢掠的残暴,他既失望也厌倦了。三天前,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小姿郎目睹身边同伴纷纷倒下。他恐惧,趁着机会逃离战场。他决意躲开战争,找一个不见人的地方度日。
这么一来,李水对小姿郎放弃了仇恨。深山叶子黄了又绿。李水一家人与小姿郎熟悉了。特别是小端,把小姿郎当作大哥哥。有天,李水带小姿郎、小端到山涧游泳。小端教会小姿郎讲“中国人”、小姿郎则教会小端说“日本人”。后来李水比划说起长枪,小姿比划说扔掉了,他不会再摸枪。三人的笑声,满山涧回响。日子,一天天流逝了。小端与小姿郎每天在一块,俨然一对兄弟俩。小姿郎学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了,而且最喜欢说“朋友,我们是朋友”这句话。这天,小姿郎又约小端到山涧游泳。两人各自擦干身体,向山坡上走去。小端兴高采烈,哼着唱着歌谣。他回头瞧着野草起伏的小径,突然间惊惶失措,失口叫喊:“日本人来了!”原来,早些天奸细在这一带山头流连,恰好看到山坡上冒烟。日本人判断抗日游击队藏匿深山,派出一大帮人马寻找而来。李水也看见日本人了,他扔下锄头奔来。小姿郎挥动双手叫嚷。那帮日本人站住了。他们料想不到,深山里面有日本人!日寇头目冷若冰霜打量小姿郎,忽然抽出军刀。小姿郎见势不妙,将小端往李水怀里一推,示意他们赶紧走开。日寇头目的目光狰狞,喝吼一声,两个日本人持着上了剌刀的长枪扑近李水父子。“小端,快走!”只见小姿郎高喊一声,敏捷地将两个日本人推倒在地。李水的老母亲不顾一切扑来,拉着孙子就跑。日寇头目掏出手枪,对准祖孙俩就要开枪。小姿郎叫喊一声,又一头将日寇头目撞倒在地。转眼之间,祖孙俩绕过石屋,走进茂密的山林里面,不见了踪影。
李水见状,扯起小姿郎挡在身后,叫道:“小姿郎,你走呵,别让日本人抓住你!”小姿郎却不理会,说:“小端他们平安离开了,我们就不要走,好吗?”李水大吃一惊,急得直跺脚:“你不走,这帮混蛋同样杀了你!”小姿郎摇了摇头说:“我记住你们中国人说过的一句老话:朋友可以同生死。我是日本人,我要向天皇尽忠!”
“你糊涂呵,我们……朋友……是朋友吗?!”李水长叹一声。枪声响了,他的身躯,沉重压向一棵树。黄了又绿的叶子,纷纷扬扬……
一根绳索
阿炳赶到良田村,一切已经恢复平静了。风,扑打阿炳冷冰冰的脸。一大摊又一大摊鲜血,证明不久前发生在这儿的一场屠戮。村口光秃秃的一排树干上,悬挂着十多个血淋淋的人头。不用说,这是红军长征之后留在村子养伤的伤员首级。“我的兄弟呵!”阿炳惨叫一声,前额磕破的血水与热泪洒满一地。
阿炳本是一条光棍。他崇敬打顽敌救百姓的红军。后来他进了城,成了红色特工。每次,阿炳获取到情报,立即送往留在当地山区的红军小部队。两三个年头了,阿炳未曾失手一次。红军长征离开后,有一批伤员留在良田村治疗。这天,阿炳接到了打入顽敌内部的另一个红色特工提供的情报:奸细获悉红军伤员留在良田村,驻扎在城里的顽敌企图围剿。阿炳明白责任重大,赶紧踏上了路途。
深冬,黄沙飞舞,天地灰蒙。阿炳不敢走大路,选择偏僻的小路走。城里与良田村有五十多里,要绕过许多村子。其中之一的村子叫苦山村。苦山村有个女人叫阿好。阿好的男人好吃懒做,嫖赌饮吹,被顽敌收买作了摇头晃尾的狗。有天,作恶多端的男人被人宰了。有人说被红军宰掉,更多的人说让仇恨顽敌的人杀了。不管怎么说,阿好成了寡妇。阿好长相秀美,想打她主意的男人不少。经常有些男人趁着黑夜贴近她家窗户偷窥。阿好一时想不开,独自走到村前的小河跳了下去。恰好阿炳路过,他拼命将阿好救上岸。从此,阿好与阿炳好上了。光棍的阿炳,与膝下无子的寡妇阿好,犹如干柴碰上了烈火。阿炳尚有理智,他清楚自己的身份,往往与阿好缠绵一会,即匆匆忙忙离开。说到底,这是阿炳与阿好之间的秘密。
阿炳自上次与阿好约会,至今两月有余了。今天,他再次路过苦山村,不意瞅了村口一眼,当下惊喜交集。村口有一片竹林,立在风中的阿好,显得那么的孤单。阿炳想到责任在身,欲悄悄地走过。“阿炳,你急着赶路干什么?!”阿好却发现了阿炳,她亲昵地唤了一声。阿炳无可奈何,折身回来。
阿炳看见阿好俏丽的脸庞,有几道新鲜的血痕:“阿好,你怎么啦?”阿好摇了摇头说:“我下地干活不小心摔倒了。”阿炳瞧出阿好在掩饰,他望望前面的路说:“对不起,我急着赶路办事!”阿好伸手拉紧阿炳,用怨哀的口气说:“你……你忘了我么?就坐一会儿,好吗?”阿好见阿炳不吭声,回身往村子的方向走。她的家,就在竹林附近小巷最后的一间屋子。
阿炳发愣了片刻。阿好俏丽脸庞上的几道血痕,牵扯着他的心脏。他看看天色,叹了口气。“我逗留一会,就一会……”阿炳的心里,反反复复这一个念头。阿炳与阿好走进屋子。两人热腾腾拥抱一块。阿炳的胡子扎得阿好叫痛。激情之后,阿好在橱柜拿出一瓶酒,斟了一杯,说:“阿炳,饮杯酒暖暖身子,你就赶路吧!”阿炳看着阿好,把心里话掏出来:“告诉我,谁打了你,我找他狗杂种算账!”阿好凄凉一笑说:“我说……我摔伤的……”阿炳心疼地说:“你别骗我!”阿好的泪水又掉了下来:“你先喝了这杯酒,好吗?”阿炳仰头喝下酒,很快天旋地转,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阿炳清醒了。“阿好,这是什么时候?”阿炳见自己仍然睡在床上,大吃一惊。他一骨碌翻身而起。阿好嗔怪地说:“我看你睡得甜,不忍心叫醒你!”阿炳叫嚷一声:“你害死我了!”他草草穿上衣服,逃命般窜了出去……
此时此刻,阿炳捋了一把额头的血水,在面向东方的山坡挖掘一处土坑,把红军伤员的人头深深地埋藏下去。然后,他脚步沉重地奔回苦山村。不到半天工夫,阿炳知道了他应该知道的一切。原来,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奸细早已怀疑阿炳的身份。今次,奸细的行动比阿炳快了一步。他们闯进阿好的家门,将阿好揍了个半死。阿好挨不住毒打,出卖了阿炳。阿好成了引钩阿炳的一条鱼饵。阿炳饮下阿好放有迷药的酒水后,昏睡了一整夜。顽敌趁机赶赴良田村,将红军伤员全部杀害了。
阿炳似乎疯了。村人见到的阿炳,浑身上下都是血迹,在荒野边跑边叫嚷。
十天后,苦山村的村人发现被子弹打成蜂窝状的阿好尸体,丢弃在臭水沟。而良田村口悬挂过红军伤员人头的一棵树干上面,吊着阿炳尸首的一根绳索随风晃动。村人说,那天凌晨,热泪盈眶的阿炳,毫不犹豫地将脖子伸入了绳索里面……
英嫂
英嫂的家是抗日游击队的情报中转站。她的丈夫阿世早年打入敌人内部,充当伪维持会会长。英嫂夫妇有一个两岁的女儿,上有六十出头的老母亲。山村子里面,有五十多户人家。村人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长相俊俏的英嫂竟是抗日游击队的忠实情报员。同样,他们压根儿亦不会责怪阿世一次。因为,阿世凭借伪维持会会长这块招牌,使山村村人侥幸地脱离劫难。
这天,英嫂将情报送进山间。抗日游击队队长却告诉她一个坏消息。据内线另一同志反映,阿世最近行动有些反常,似乎与敌伪头目打得火热。而两个潜进城里打探消息的游击队员,十天前被奸细出卖,不幸惨遭杀害。当然,阿世有可能心怀目的获取情报。但是,形势错综复杂,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即使最亲密的人,亦大意不得。英嫂不大相信阿世是奸细。阿世向来胆小怕事,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才激励他鼓起勇气冒险干起随时丢掉脑袋的事。阿世虽说是伪维持会会长,但一提起枪双手就控制不住的发抖。这样的一种恐惧心理,可见阿世隐藏在敌伪内部忍受的压力有多大?!阿世提供的准确情报,曾使抗日游击队多次化险为夷,单凭这些,阿世会是出卖自己人的奸细吗?
英嫂满怀惶惑,离开山间。她远远看见,村子平平静静,并无异样。英嫂心里稍有宽慰,折拐小巷悄悄往家里走去。她推开木门,却大吃一惊。老母亲呆呆的坐在地上,嘴青脸肿,一缕血丝扔挂在嘴角,双手搂抱着的孙女抖抖索索。显然,祖孙俩受到极大的伤害。“妈,你怎么啦?”英嫂扶住老母亲。老母亲石像般不动,好一会才清醒过来。她死死地盯着英嫂,突然伸手急急将英嫂一推,发疯般叫了一声:“妈对不起你,你快走,快走哪!”英嫂情知不妙,回身欲走。可是,埋伏四周的敌伪十多支长枪短枪,黑洞洞枪口指住英嫂的胸脯。
日寇头目小三四郎带着阿世走进牢房。小三四郎笑眯眯地劝说英嫂,要她招供抗日游击队其他情报人员,瞧在阿世的份上,让她与阿世及家里人团聚。而尾随在小三四郎身后的阿世,不停磕点着脑袋,眼睛闪闪烁烁。英嫂咬紧牙关说:“鬼子,我说你身后这个人就是游击队的情报人员,你信不信?”小三四郎长笑两声,信任十足地拍拍阿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说:“阿世这人,大大的好!”这一瞬间,英嫂的心冷冰到了极点。她很痛苦,痛苦她深爱着的人竟出卖了自己。英嫂冲着阿世“呸”了一口:“死狗,滚蛋,滚开远远的!”阿世吁出一口粗气,抬手捋去脸上的唾沫,再也不敢发出一言。阿世走了,英嫂盯着阿世的背影,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敌伪毁了英嫂的脸容,英嫂吐出一大口一大口血水,始终不吭一声。女人最爱的是容貌,却被敌伪损毁了。英嫂恨,恨这帮天杀的豺狼,更狠阿世。
英嫂被敌伪五花大绑押解到一处山坡上。英嫂对小三四郎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其他好说。”小三四郎以为英嫂回心转意,赶紧答应下来。英嫂说:“我要阿世抱我的女儿见我,让我亲亲女儿。”亲情似乎占了上风,小三四郎得意地笑了。很快,阿世抱着女儿走向英嫂。女儿大哭大闹,说要妈妈。英嫂的泪水,大滴大滴。英嫂不能搂抱女儿,她说:“阿世,走近些走近些,让我好好亲近女儿呵。”阿世的目光游离着苦涩,根本不往细处思量一下。英嫂深深地吻了吻女儿,动情地说:“好女儿别哭,妈妈要走了,你长大以后还要记住妈妈,可这个混蛋父亲你要彻底彻底遗忘哪!”她话音一落,右腿膝盖一抬,猛的踹向阿世裤裆。阿世惨叫一声,女儿已被摔倒一边。“奸细,可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英嫂又重重踢了阿世一脚。阿世满目星星,天旋地转,他痛得在地上连连打着滚翻。围观的百姓,情不自禁替英嫂拍掌叫好。小三四郎的手枪响了,打中英嫂的肩膀。就在这时,忍住剧痛掏出手枪的阿世,并不是对着英嫂,而是对准小三四郎的脑袋扣动扳机,接着又极快的对着身边的敌伪放枪。“阿英,阿世只会爱你,怎能干出伤天害理的事呵?出卖我家情报站的是其他奸细,我正想办法追查……”阿世边狂呼边叫唤老百姓卧倒,避免被乱飞的枪弹击伤。敌伪的枪声炒豆般脆响,无数子弹射穿阿世的肉体。阿世挣扎着,在枪林弹雨中对英嫂喊出一声:“你妈妈受不起毒打,她出卖了你……”
英嫂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她恍然大悟阿世所干的一切。“阿世……”英嫂朝着阿世倒下的地方飞扑过去。英嫂无法挣脱捆绑的绳子,她只能用自己的热唇吻上了阿世的脸…… 桃源村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这个时候有谁家不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幸运的是,一条处于群山环绕、罕有人至,山清水秀、桃红柳绿,被称为“桃源村”的小山村,似乎脱离了劫难。
佝偻着腰的王清老头携带10岁的孙女小芳,从南面数百里外的村子逃难来到“桃源村”。山村子的人司空见惯了,不想也不会主动打听王清爷孙俩的来历,宽容地接纳了他们。王清并不想惊扰恬静的桃源村。他沉默寡言,开拓了一块荒地,种上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细心的村人却留意到,在许多时候,王清干完手头的活后,喜欢孤独地蹲在村前的一道山梁上,抽着老旱烟,出神地长久地眺望南面的方向。渐渐地,人们还是从王清忧郁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期盼,村人都在猜测,只是无人愿意探询。桃源村仍然保持着本有的宁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有余。
突然,有天傍晚,一阵阵激烈的枪炮声传至桃源村。桃源村上空,平添了一团血腥味。
原来,一队抗日战士阻敌后撤。除了4名战士外,其他人全部阵亡。日寇死缠抗日战士。4名战士逃至桃源村,又有3人牺牲。
桃源村人借着夜色依稀可见,爱蹲山梁的王清老头,气喘吁吁背着一鲜血淋漓的年轻人奔进村来。村人没有阻拦,任由王清将抗日战士藏匿在大晒场旁边的一处草堆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