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奇中奇 真仙告状 案中案，李氏述冤 (2)
“晨遇人”。一时顾不得与山神多说，向李翠儿道：“李翠儿，你且不要悲泣，在此庙中安
心等候，贫道与你做主便是。”
李翠儿谢过汉钟离，进入山神庙。山神向汉钟离拱手道：“小老儿正愁此女无法安置，
得遇仙长，乃是她的福分，小老儿多谢仙长了。”
山神一团正气，汉钟离颇为满意，再看看四周，不觉心中疑惑，有这样一位山神，这山
为何会如此荒凉？一时无暇多问，与山神道：“来也是缘，去也是缘，你我相识是缘，你收
留李翠儿也是缘，我替她了结这一场冤案还是缘，我即刻便往清水县走一趟，查明此事，
你要善待于她，不可疏忽，今夜我一定会来取她回河西村还魂。”
山神对一番话听得似懂非懂，正想要再问，汉钟离忽然化作一算卦的道士，已下山而去。
日上三杆，李翠儿母女的尸体已被众乡邻抬回村。村外的坟地前仍有许多人在议论这一
离奇案件。赵福、赵禄在人群中大谈道士夜间行窃杀人灭口之事，说的活灵活现，仿佛亲眼
目睹了铁拐李杀死李翠儿。
不远的小路上远远来了一个算卦的道人。但见他身材魁梧，紫檀色面皮，头绾阴阳二髻，
身穿黑色道袍，足下一双八答麻鞋，左手执一卦幌，卦幌中画八卦，左右各书两行小字，左
边是：“善卜阴阳，雅知福祸”，右边是：“降妖伏魔，驱邪捉怪”，虽已是秋风习习，道
人的右手仍拿着一并蒲扇，来者正是汉钟离。
众村民见来了算卦的，有人便想请他算一算究竟是何人杀死了李翠儿。赵禄做贼心虚，
想先发制人，抢先叫道：“那道士，这边来！”
汉钟离近前问：“施主可是要问卦？”
赵禄道：“若不问卦，叫你做甚？”
汉钟离又问：“不知施主要问何事？”
赵禄冷笑道：“方才众人在此正议论纷纷，你若是能算出众人在议论何事，我便许你进村混碗饭吃，若算不出来，就不准你进河西村！”
汉钟离轻轻摇着蒲扇笑道：“原来要问如此小事，这有何难？听贫道慢慢道来。”
赵禄怎知汉钟离神通？有意想消遣他，冷笑道：“好了，别卖关子了，说错一个字，小心我拆了你的幌子！”
“各位听好了，”汉钟离向众人缓缓道，“这河西村昨夜不太平，无缘无故风浪起，凭空
一场杀人案！我说的对也不对？”
赵禄闻言，陡然一惊，心里叫声：“不好！”再想将话题岔开，众村人皆已向汉钟离围拢
过来。
一老者拱手道：“道长果然神算，你可算得出那杀人凶犯现在究竟在何处？”
汉钟离向那刚挖好的土坑看了一眼，缓缓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杀人时两柄钢刀，
灭迹时四把铁铲。”
众村民闻言，一起将目光投向二恶奴。
赵禄哪料到会惹火烧身，略一定神，忽冷笑道：“你这道士，果然油嘴滑舌！凭着道听途说，便敢信口胡言，实话对你说，杀人凶犯早已抓捕归案了，快收起你的幌子，趁早滚蛋！”
汉钟离并不理睬他，轻诵“善哉”，道：“归案，归案，冤案之中又生冤案！”
汉钟离话虽不多，句句皆点在要害处，赵禄心中更加惊骇，怕他再说下去会将昨夜之
事全抖出来，登时便动了杀机，暗中握紧了尖刀喝道：“贼道士！你与那杀人的妖道一个腔
调，莫非是他的同伙？杀人凶犯现已落网，哪里还有甚么冤案？再敢胡言，我杀了你！”
众村民见赵禄要行凶，皆吓得不敢言语。方才说话的那老者怕汉钟离吃亏，慌忙将汉钟
离拉到一旁道：“道长，此处无人问卦，你还是快些赶路去吧。”
汉钟离见众人胆小怕事，无人敢主持正义，不禁感慨万分，长叹一声与那老者道；“老
施主不必担惊，贫道善卜吉凶，雅知福祸，我知道今天死不了。”接着又向众村民道：“各
位施主，贫道来此算卦，分文不取，只为与各位结个善缘，有问卦者，请这边来。”
众皆默然，无人再敢近前。这时却更加激怒了赵禄。他冷笑着冲上前道：“那道士，众
人皆不信你的鬼话，今天我偏要与你结个孽缘！你再与我算一卦，算对了，放你走路，若算
的不对，叫你做刀下之鬼！你算一算我的岁数几何，何时生辰！”
汉钟离微微摇头道：“古往今来之问卦者皆需先报出生辰八字，贫道从未听说过有人要
算生辰，施主所求，未免有些于理不通。”
赵禄冷笑道：“似你这等江湖中人，只会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信口胡言，我谅你也算不出
来！”说着，双手抱胸拦住汉钟离的去路。
汉钟离缓缓道：“为人之道，当以宽厚仁义为怀，施主何苦如此相逼？”
赵禄指着卦幌上的两行小字道：“你这卦幌上明明写着善卜阴阳，我不过叫你算一算生
辰，怎能说是逼你？”
汉钟离冷笑着摇头道：“贫道见你目露邪恶之光，尖刻而不宽厚，眉带不善之色，狡诈
却不精明，如此做人，必不能久，我看这寿数，不算也罢。”
赵禄受了奚落，更加恼怒，喝道：“混账道士！老爷叫你算卦，哪个要你来教训我！今
****若算不出我的寿数生辰，我便叫你躺进那土坑里！”
汉钟离微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正立足于悬崖之上，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
渊，执迷不悟，必不久于人世，何需贫道费心再算？”说罢，轻摇蒲扇向村中便走。
赵禄怒不可遏，忽冲上前拔出尖刀向汉钟离大吼：“混账道士！你敢诅咒老爷！我年纪
尚轻，身强力壮，如何便会不久于人世？尚未算出我的寿数生辰，你想逃走么！”叫罢，举
刀便刺。
汉钟离轻轻一挥蒲扇，赵禄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汉钟离叹道；“惜哉！可叹你年纪轻
轻竟学得如此刁顽，贫道本不愿说出你的寿数，既然你一定要问，那就竖起耳朵听好了，不
过，你可不许行凶撒野，你今年二十有二，腊月初三生于辰时，平素为虎作伥，惯于欺压乡
民，若肯幡然悔悟，尚有一线生机，若仍执迷不悟，今年八月十六必做刀下之鬼！你的阳寿
还有十九天！”说着，将卦幌一举，逼视赵禄。赵禄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尖刀不觉落
到地上。
赵福见汉钟离一语道破赵禄的生辰，惊骇不已，再也不敢撒野，上前拱手道：“道长果
然神算，山野之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道长指点迷津。”
汉钟离打量了赵福一眼：冷冷道：“似你这般岁数，正当不惑之年，岂不闻‘但行好事
莫问前程’这八字真言？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何必再问？”赵福连连点头。这时，村口
忽传出一阵童儿的嬉闹声。众人举目望去，却见村里踉踉跄跄跑出一个疯汉。
那疯汉年近五十，二目呆滞，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腰系白带，手捧一本卷了边的破书，
脚下趿拉着一双破草鞋，时而悲泣，时而痴笑，踉踉跄跄径奔坟地而来。疯汉的后面，有
五、六个童儿在追逐嬉戏。汉钟离见状，心中好生不忍，情不自禁慨叹：“人心不善，昊天
降灾，悲哉！”
说话间，疯汉已跑至坟丘前。有两个村民叹息着正要上前说话，却见疯汉忽翻开破书向
几个童儿道：“小东西，你们也来欺负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哈哈，真的是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众人一片叹息声。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汉子喃喃地念道，你们不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们，船行大路车行河，黑白颠倒阴阳错！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多！哈哈，杀人放火子孙多！”
汉钟离听他居然念出这样一番话，心中不禁陡然一惊，上前一步一把抢过那书喝道：
“老施主，青天白日，胡言些甚么！还不醒来，更待何时？”言讫，挥扇扇去。
那疯汉好似被人推了一把，猛然后退几步，身子一仄歪，吐出一口浓痰，紧接着长长吐
了口气。众人再看那汉子，也不疯，也不颠，只是泪流满面立在坟丘前。那些追逐嬉闹的童
儿见状，立时如一窝蜂似地跑回村去。坟丘前的众人亦是个个目瞪口呆。
汉钟离低头看看手中那本破书，却是一本道德真经，遂上前将书还与那汉子，道：
“贫道多有得罪，施主勿怪，但不知为了何事如此悲伤？”
那汉子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破书，似乎没有听到汉钟离的问话，抽泣了几声，忽蹲到地上，
双手抱头失声痛哭。
汉钟离问道：“施主有何难解之事，说与贫道听听如何？贫道愿为施主消灾解难。”
那汉子泣道：“说了也无用，道长快走路去吧。”汉钟离扶起那汉子问：“施主莫非是
为了李翠儿之事么？”
那汉子闻言，猛然一愣，扯住汉钟离问：“道长如何知道我家之事？”汉钟离将卦幌一
展，笑道：“贫道善卜阴阳，雅知福祸，今日正是为施主之事而来。”
那汉子又惊又疑摇了摇头，忽长叹一声，又悲泣起来。
汉钟离劝道：“施主休悲，有事慢慢讲来，贫道云游天下，最善解人间不解之事，方才
听施主口诵‘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多’，贫道甚为惊诧，
道德真经中何处有这等不遵教化之言？”
那汉子道：“方才小人一时心迷，不知胡言了些甚麽，道长休要见怪，其实，这两句话
并非是小人杜撰，清水县境内，不论大人小儿，人人皆挂在嘴边。小人一生向善，从不相信
这般鬼话，岂知，这话却一次又一次应在小人身上……
小人姓李，名义仁，向来乐善好施，这半生好事做了无数，人皆说善有善报，不想，正
是这个“善”字害苦了小人。小人家原有四口人，我与老妻，膝下两个女儿，日子虽不富裕
，却也过得美满。哪知只因为做了一件善事，便使我丢掉了小女儿……
“八年前，有一河阳来的客商做生意折了本钱，孤身一人病倒在城西郊外，小人见其可
怜，便将他背回家中延医调治，每日汤药侍奉，一连三月，谁知那人病愈之后，非但不
知感恩，反而趁我不在家之机窃走了我的传家古扇，又拐去了我那年仅六岁的小女儿，可怜
我那婉儿，一去杳无音讯，至今生死不知，我一片善心助人，却引狼入室害了自己的女儿，
此正所谓‘好心不得好报’也……
“昨日，村西田家遭了横祸，我那大女儿翠儿前去探望，谁知一去不回，今日晨寻着时
竟被人杀死在这荒郊野外，可怜我那翠儿今年才刚满十五岁，老妻见女儿惨死，一口气没上
来也倒地不起，顷刻之间小人便家破人亡，我一生行善，从未做过欺心事，如今却得此恶报，
天地间岂有半点公道可言？此真乃是‘修桥补路双瞎眼’也！”李义仁说着，泣不成声。众
村人亦皆摇头叹息。
汉钟离见村民善心动摇，更觉度世之艰难，微叹一声劝李义仁道：“施主之言差矣，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岂能因一时遭了灾祸便抛弃一片善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乃万古不变之理，你一家行善，久有功德，我料上苍定不会负你。”
此时，李义仁的本性已为悲哀所迷，哪里还能听得进汉钟离的话？只顾泣道：“道长，
你不必劝我了，小人妻子女儿皆已暴死，苍天若是果真有眼，我李某何至于这般下场？道长
若是宣扬善道，到别处去吧，李氏一门善事做尽，恶报得绝，从此不向善矣！”
“修桥补路双瞎眼，杀人放火子孙多！”人群中又发出一片叹息。
汉钟离又惊又怒，厉声道；“李义仁！你不向善道意欲何为？难道连名字也要改掉么？
情迷本性，何其蠢也！”喝罢，猛然挥扇扇去。
李义仁被扇得趔趄了一下，头脑略清醒了些。汉钟离又道：“世人向善，不可有一丝动
摇，你怎会说出这等不善之言？你的妻子女儿皆已无事，还不快回去照看！”
李义仁一愣，又泣道：“小人妻子女儿俱丧，从此再也不需要照看了。”
汉钟离道：“李义仁，你家四世行善，祖德有荫，妻子女儿皆有九九之寿，快些回家，
贫道保你合家团圆。”
一句话惊呆了所有的人，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人相信汉钟离的话，但想到道士也是一片
好心，也没人多说什么，依然是一片叹息。
李义仁将汉钟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忽答应了一声，转身跑入村中。汉钟离回头再
寻赵福与赵禄，那两个恶奴早已跑回府向赵百万报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