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十二岁。我遇见了一件奇怪的事。
父亲去镇上赶集,母亲到田野里打猪草。我坐在院子里看书,鸡在啄食,鹅在散步,安静而和谐。
突然,一种尖利的声音打破了静谧,那只熟悉的鹅突然展翅飞起,从小小的院子飞向空中,飞过门前的菜园,在我的惊讶、呼叫、奔跑中飞过池塘。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家鹅怎么会飞上天空?但那耀眼的白真实地存在于蓝天下碧水上,我记住了它飞翔的美丽,翅膀大而轻盈,洁白的颜色在空中游弋,留下一些飘荡的羽毛。
我继续向前追,但毫无结果。那只鹅拍打着翅膀,优雅地向西南方向的田野划翔,自由自在,没有任何约束。
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的解释。母亲找遍了家前屋后的草垛,树林,弟弟妹妹费尽口舌学着鹅的叫声到处叫唤,父亲走到池塘边,一言不发。闻讯而来的爷爷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是不是发烧说胡话?
同村的韩老师也来了。他说在田里干活时见到了一只飞累了的鹅,捉回家吃了。他笑着:“我还以为是天鹅呢!”
父亲笑着拒绝了他的赔偿,父亲开始骄傲地在村庄游走,不厌其烦地转述“白鹅飞天”的每一个细节。他还仔细询问事件前后的琐碎,然后将眉头舒展着,任笑意在脸上纵横。
他得意地拍着我的肩膀:“庄上的人说我们家要出大人物了。”
那时,我正在认真地写作业。
二
我不会游泳。可我还是纵身跳下水。
我知道这个池塘只有半膝深,除了两个取土留下的土井。我连鞋都没脱,就一路飞奔踏进水里,跑到土井边。
我以为一伸手就可以把落水者拽上来,但自己却滑了进去。水是黄的,水很深,我看不清方向,我在下沉。我意识到,我快没命了。几经努力,终于踩到了土井边的硬泥,一带劲才上来。这时,我大口大口地吐着水,旁边的二华推我,“快救人啊。”我看到落水者的头发已经一沉一浮,我看准后伸手猛的一拽,她上岸了。
看到我浑身湿透回家,母亲吓得要命,因为我不会水。父亲一边烧姜茶一边教我救人的要点,比如冷静,还不能让她抓到你。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邻居,他们夸我勇敢,感叹如果不是我,落水者一家就蹋天了。
这话是真的。落水者是我的邻居大娘,她的丈夫3年前死于白血病,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
大娘的公公婆婆也都上门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还送来一只漂亮的小花猫。
走在村庄上,许多人说我是一个好孩子,从小就是,现在还是。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英雄,那我会不会上电视上新闻,会不会戴上大红花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会不会被我的大学知道然后评上“优秀学生”安排一个好工作?
我在幻想中生活。可是村庄很快平息了我的幻想,一切归于平静,连同我救起的邻居大娘,见面也只是笑笑。
我很失望,自己差点掉了命,换来的是平淡。出名的欲望占据了上风,我准备用别人的名义写信给学校。
父亲打了我一巴掌。他将我带到水边,指着微波粼粼的水面告诉我,“庄上很多人掉下去过,都被人救起来了,包括你。”
我?父亲点头。他开始讲着那遥远的往事,我听着,惊心动魄。
“有碑吗?需要功德碑吗?”我摇摇头,水面依旧,微波粼粼。
父亲将我的信扯得粉碎。他叫我明天送一条小狗给邻居大娘。
我点头,理所当然。
三
1996年,怀着幼时的理想做了一名教师。因为是非师范专业毕业,我成了一名代课教师。
我带两个班的语文课,每个星期十二节,加上早、晚自习一共二十四节。每个班七十多本作文,每周改一遍。我还办了文学社,辅导学生写作,出版文学刊物。
我是一个班的班主任,负责学生的吃、喝、住、学。我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组长,忙着开课、听课、评课。
像蚂蚁一样努力,像蜘蛛一样谨慎。总希望用忙碌冲散现实,可还是被经常提起,挂起,高高的晒起:代课教师,工资时有时无。
从三个月到一学期,从一学年到两学年,终于欠工资的月份逼近43个月时,我疲惫地坐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乡政府托人带来话,叫我去当专职通讯员,工资按月发。
一所私立学校开出很高的工资,诱惑着我。
很为难,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彻夜难眠:一面是现实的窘迫,一面是理想的光环。
父亲也帮不上忙。他看着我,有些手足无措。他开始聊一些往事,我的,弟弟的,还有这个家族的兴衰。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讲,讲到了那只白鹅。父亲又眉飞色舞起来,“鹅都能上天,你还能不转正?”
我笑了,多么荒唐的逻辑!我突然不笑了,一只家鹅,土生土长,因为理想,它以为自己可以飞上天空与白云为伴,它想穿过树林与鸟儿歌唱。它做到了,一个神话出现了,因为梦想。
对,因为梦想!我提醒自己。我回到了学校,两个月后,2001年9月11日,我参加了县政府组织的教师招编考试。
我被录取了,没有悬念。
2004年9月,我被评为“安徽省优秀教师”。从小镇出发,站在领奖台上,又想起那只飞天的鹅,我将证书高高地举起。
四
最初的写作是为了证明,证明我是个不一般的代课教师。
我很幸运,第一篇散文就在市报副刊上发表了。编辑打来电话,问我多大?我告诉他,二十一岁,乡下中学语文教师。
我发表的作品越来越多,在《拂晓报》,在《安徽日报》,几乎每个星期的副刊上都有我的文章,我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加入了市作家协会,省作家协会,被吸收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我开始应邀参加很多活动,和许多领导坐在一起,经常混到一两秒钟的镜头。
有时,还接到读者打来的电话,表达对我某篇文章的喜爱。我感觉,挺幸运的。
学生也经常读到我的文章,在一些流行的读本里,比如《读者》或者《时文选萃》。他们用无比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聆听着我旁征博引的语言。我想,这就是成功吧。
回到老家,我愉快地告诉父亲又在县上见到某某领导了。我说:“还有我一个镜头呢。”父亲笑笑,“没见着。”他一边收拾药筒,一边叫我带上水桶和农药。
下田的路上,乡邻们见到我,客气着:“回来帮忙。”语气淡淡的,并不是想象中的热情,热情地问起我的作品。父亲也是淡淡的,他只和我讲棉铃虫,讲棉药,讲今年的花期没有阳光。
下河打水时,父亲说:“你写文章的事,我和庄上的人说过,可他们不关心。”我一怔,我知道父亲说得对。他们和父亲一样,关心的是棉铃虫、棉药和玉米、黄豆。
我和父亲开始打药。父亲说:“低头,看仔细点。”我就低头,看清高高矮矮的棉花,喷出一阵阵烟雾。像那次救人,低头看水,微波粼粼,非常平静。
现在也是,空气,棉花都很平静,包括心情。
庄子曰:“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孟子曰:“苟为无本,七八月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精,君子耻之。”(如果水没有根基,七八月暴雨下来,大小河沟都满了,但过不久就干了。所以名声要是超过自己实际,君子认为是耻辱。)
所以,向上看,空中有鲲鹏,也有土生土长的家鹅,梦想当然决定高度。所以,向下看,名利若流水,西来东去,道德却能影响深度。
向上还是向下,决定一个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