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麟庵
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我们到了骆庙村,摸索了很久才找到瑞麟庵。
被雾打湿的树叶,突兀高起的房屋,散落在地上的石雕,一块石碑,还有开动时吱哑作响的大门,让人想起某个湿漉漉的朝代。也许是同样一个有雾的早晨,一个平凡的女子,在一个平凡的村庄,编织一段尘缘。
屋里当然是空荡荡的,好像历史总会带走许多物质,坚固或者软弱,豪华抑或简单,精致也许粗劣,然后将一些幸存物不经意间放进了文字。比如这块石碑,刻在东墙上的石碑,记载着道光年间骆氏族人的一段修复庵居的过程。屋后的台阶上,热心的庄邻指点着,又是一块石碑,咸丰年间。很多人读了碑文,用手机拍下来,准备放到网上去。可是,历史能放到网上去吗?高速的信息化会不会淹没这一段清冷的岁月。
年长的乡邻说着最后一个尼姑的生活,打水,吃饭,自己种小菜,自己念经文,还有九十三年波澜不惊的日子。有过低头沉默,任一些粗鲁的孩子扬起无知的锄头,神像粉碎;有过机器轰鸣,庄邻忙忙碌碌,不再热衷到庵里平静一下心情;一直有着寂寞孤冷,清凉,宛若静练的小河。仿佛凝止的岁月,将一个女子的天地锁定,局促,缩小,聚集,在这幢简简单单的房屋内,院子中。可是,没有眼泪。佛说,泪因劫生,因劫灭。青菜上的纤尘是生命,萌芽,生长,成熟,终成脉胳。桶中清水是一方世界,平静,波纹,深盈,浅达,一样不缺,放下去,是朴素;提起来倾泻而下,是满眼说不出的繁华。它们,是外物,同样是心之物。飞鸟,流萤,让岁月绵长,韵动,无关院子大小,聆听心之所向。庵常在,青灯常明,黄卷在手。人,读懂了世间最厚的一本书。泪水,便只是水,清亮而且晶莹。
我是呆呆地站着,没有注意雾悄悄隐去,和庵后出现的蜿蜒的河。走下高台,将秋水望穿,安静,平静,恬静,静若这里一砖,一瓦,一叶,一石板。
我们是踩着石板走的。曾经翻开一块,用清水冲洗,又是一块碑。于是,不再翻,怕惊动了历史,和文字。一切都是平静的,跟我们来时不一样。每一个人都是悄悄前行,仿佛一下就收获了许多沧桑。
瑞麟庵,在阳光下,微笑着,注视着我们。没有尼姑稽首,或敲响木鱼。
赤山
赤山不高,像一阵悠闲的波浪,缓缓升起。对,是升起,我们仿佛在波浪中舒展着自己的双臂,不紧,也不慢。
两旁是小麦,绿油油的,怯怯的,在这个初冬的上午缓慢生长。没有拔节的声音,或者奋发的姿态。它们,是这个山坡的一件外衣,一件随风舞动、飞扬的外衣。没有人家,炊烟,或者草垛,缩着翅膀的母鸡。同行的当地人说,山上不住人,连地也是近两年才种的。我们便下车,看这山上的麦苗,安静地舞蹈,让人平静,而且美丽。但我还是发现了端倪,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疑虑,是石头,密密麻麻的,散在土里,仿佛土是她的背景,浓厚而沉重的写意背景,她才是主人,骄傲而且无处不在的主人。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个“秘密”,在田野里挑拣着自己中意的石头。应该有,清一色的鹅卵石,不一样的颜色,青的逼人,红的像血,白的似玉,紫色沉静,花白条纹,夺人目光;不一样的形状,大者如房,安然卧在那里,小者似黄豆,隐匿于泥土,恍然化作一瓣土壤;更多的石头宛若土豆,圆滑滑的,笑咪咪的,伸张着眉眼。有人惊诧,惊诧于石头的多,满目,满野,深挖下去,何止满镐,而且都是鹅卵石,最适合处世哲学的一种石头。想到这儿,我笑了,鹅卵石简直就是许多人许多年来的写照:圆滑,不露声色,隐忍,默于一隅,消殒着时光。
继续向上走。沿着明代大学士宋濂的足迹,把味着他的诗—游赤山:云山隐隐草菲菲,也学高人去采薇。行到桃源流水处,杖头挑得明月归。同样是这山头,我却看到两只野鸡,立在坟头,菲草之中,雄视远方。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男子,正在将两只野兔装入车后的筐内,他们迅速地离开了,带着已经没有体温和微笑的精灵远去。山顶一片安静,包括我的思绪,从明朝,一路疾驰而来。都已经远去了,宋濂和我,只是过客,那些跳动的生灵,沉默的石头才是山的主人,才能悄悄地安静着,任清风浸润,明月朗照,流水渐去。
我们也在渐行。不断发现新的石头,像猴子掰玉米,又不断丢下手中刚刚捡起的石头。人,是欢乐的,不因为山无树无峰无峦无嶂无岭。因为小小的石头,在土里生长,圆润,浸淫,终成风骨。我们知道,每一块石头,都是自然的作品;每一个石头,都是土壤的孩子。
我们也是。下山时,没有人说话,生怕惊动了脚下的土地,山脉。她们,是永恒的母亲,沉静,博大,宽容,还有慈爱。
于是,我放下了石头,悄悄的,放进赤山的红色的土地里。
马场古槐
不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马场古槐所在的地方,马场街的最北头。
树逼仄在一户人家的屋后,一堆废墟的前面,东面是一方浅浅的池塘,仿佛为了槐树,一切才如此拥挤和亲切。拥挤的是空间,从地面到房屋,视线内一片繁杂。亲切的是面对一棵树,我们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宁静是一段历史,触手可及的历史。专家对着摄像头正说着,这是唐槐。那么历史就从唐朝开始,我正站在唐朝的土地上,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两边山林茂密,也许有战马嘶鸣,也许商贾经过,或者一个书生,背着小小的包裹手拿一柄雨伞匆匆而来。没有人注意一株树苗,弱小的干,怯怯的叶,在风中,在雨中注视着刀光剑影,也许还有轻袖飞裙。偶然,幸运,侥幸甚至忽略,漠视都有可能,在一切的可能中,她意外地生长,茁壮,成为一道风景。
其实,她只是一株树,普通的一株。茂密的森林没有了,曾经的伙伴消隐了,新的同伴出现又远去。只有她,依然,安然,淡然,悠然地立在这儿,与脚下的大地对视,微笑。然后,刻下一身沧桑。
沧桑是真实的。只剩下外皮的干,空心的躯,支撑着碧树,绿意盎然的天。不忍触摸的伤痕,无法言说的疮痛,难以想象的一片格外耀眼的碧绿,彼此真实而和谐的融在一起,让人悄悄释怀,放下一些东西,比如钞票,车子,位子,或者镜头,流行。
我也是,沉默了很长时间,尽管身边声音仍在传递着热闹。尽管一位老妇人适时地将盛香的纸盒端出来。我看到了香烟袅袅,这里没有庙,只有一株树,一株挂满了善男信女们绸缎被面的树。她,被膜拜,被敬礼,收下许多企盼,祝福,放进沉甸甸的心声,让许多人满怀希望而去,让许多人满心希翼而来。但是,失望还有,悲伤也在,喜庆经常,否极泰来,冬去春到。变化中,她还在,默默无闻,淡定,闲看日出日落,鸡鸣鸟栖。
因为,这只是一株树,与神灵无关,与时间休戚。
我轻轻地走了。也许,每个人都是一棵树,在母亲的宗教里,四季常青。
枯河头
其实我们看不到标志,比如“霸王哭虞姬处”,再加上一块石碑,镌刻着一段动人的传说,或者两三条宣传旅游文化的标语。没有,普普通通的小街,刚刚流行起来的装璜店牌添上一些时代气息,一切并无新意或是与历史有关。枯河头,是沉默的。
但我还是站到了这片土地上,因为一段久远的传说。
传说是有些风月的。一个力拔山河的勇士,一个缠绵悱恻的美女,他们之间注定是要发生一些故事的,勇士横马立剑,放眼的是江山社稷,偏偏放不下一腔似水柔情。虞姬柔生百媚,本也和烟海中诸多美女嫔妃一样,载歌载舞,博得大王片刻欢愉。如此,选江山,不会择美人,有霸王,不会有虞姬跳跃在舞台、剧本、电影里。也许,只能在发黄的历史文字中寻句点词,能触摸到只言片语的温情岁月。也许,根本就没有纸质的痕迹,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然而,一场惊心动魄的垓下之战,不仅改变了历史,也改变了虞姬的地位。不论她何方人氏,不去探究从何而来,一个甘愿香消玉陨的虞姬定格在了口口相传的历史上。她愁肠寸断,青丝幽怨,放不下一个女人的满腔热烈,热情,热爱,还有叹息。她选择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将最后一刻生的希望留给霸王。也许,她心目中,霸王永远是高大的,重瞳里是无限美好河山。也许,她眷恋着,会有一日,江东子弟多才俊,霸王重来,收拾旧山河。
霸王也站在了历史中。不仅仅因为揭竿而起,和少有大志,勇盖天下,攻城掠池,所向披靡,还有这段传说中的侠胆义肝,柔情若羽,如他名字中的羽一样。他选择了虞姬,如同江山一样重,选择了携虞姬头颅到我现在脚下的枯河头,痛哭一场,竟然能使虞姬开口说话。情爱至此,谁还指点一介武夫项羽呢?满脸英雄泪,化作千年枯河水,一路低歌浅语,怅息,慨叹。
我没有搜索,企图在地上找到一块秦砖、汉瓦。大地是沉默的,如同很多沉默的历史。我相信关于项羽的文字简洁而真实,但我更愿意看到戏剧中的恨别虞姬的霸王,抱着虞姬头颅痛哭的项羽。马鸣厮杀的战争之外,此时,他是丰满的,真实的,与鲜血无关,与一段柔情相连。
毕竟,红尘男女,愿意在一段情缘中,哪怕只是传说,找回一些安慰,或者化作相思泪。
朱山
朱山没有树。
一棵也没有,我从西北角登山,只看到草。希望一株松树,或者山枣,哪怕高大的灌木丛也行。没有,只有枯草一团一团的,在风中沙沙作响。随着脚步,漫行到山顶,仍然没有树,倒是几朵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微笑。于是,我也对着花微笑,微笑的背景是湛蓝的天空,两三片白云,轻轻地飘过。
寻树不得,我把希望寄托在泉上。泉是山的诗句,晶莹而飞翔。幸运的是有水,两个小小的池子,随着地势凹陷而就的天然池。当地的老人说是罗成饮马池,也许是秦琼,我听着,有一丝莫名的感动。也许正因为传说中的名人光顾,这两池水才保留下来,受人尊敬。水是清的,竟然还有水草,几条小小的鱼儿,快速地游来游去。站在池边,南山的风强劲而有力,吹走想象的点点滴滴,只有一池秋水,望眼欲穿。但我知道,这不是泉,无源,无流,无踪,也无迹。难道朱山也无泉?有人引我到山的东麓,说有一泉眼,常年不干。果然,有一石向东而立,下有一洞,泉水清澈,左右搜寻过去,并无溪水或瀑布。伸手进去,尚有一段距离。是泉吧?有人询问着,希翼肯定。我没有点头,或者摇头,我不是专家。我也希望,有一眼清泉,滋润着朱山的土,清洗着石,浇灌着草,还有明天的树。
朱山是沉默的,在阳光下静立着。许多石头同样静立着,一言不发。山坡,山顶,山脚,每一处,每一寸,都有数不清的石头静默着。《泗县志》说,朱山产玉。的确,看到了丝丝缕缕的银光闪烁着,跳动着,拾起一块,汉白玉的颜色,夹杂着亮黄,浅灰,一层一层分明地排列着。又放下,太多了,每一块都仿佛是与玉有关的物品。拿起一看,又丰富的多,不像电视里特写的亮、滑、洁、光。其实,石头就是石头,是坚硬的土壤,是沉默的自然。我坐在一块威严耸立着的巨石上,看着满山的石头,舒展着,波澜不惊的样子。
不仅仅是石头,石头掩映下的墓也是沉默的。《泗虹合志》说是梁朝时虹县县令朱卖臣,为治水患,积劳成疾,死后葬于此。我有些惊诧了,没有青松环绕,没有高大的墓碑,一千多年的风雨,朝代替更,一个小小的县令墓地能够保存完好,应该归功于百姓对一位官吏的怀念,一种寄托吧。
我拈了两朵野花,放在墓前。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森林,郁郁葱葱。
杨家台
杨家台上只有一棵树,努力地向东伸展着。
杨家台原先是很多树的,郁郁葱葱,苍劲有力,这一类形容词都可以。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睁大眼睛描述那树的茂盛和高大。
我当然相信,一些依然深深浅浅的根须便是明证。他们说还有庙,曾经做过学校。我也信,七零八落的东厢房还在阳光下微闭着眼睛,一块门板歪歪地立在墙上,无精打采。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传说,一层一层包上恐惧,敬仰甚至揣度,想象的传说。比如杨令业在此点过将,佘太君在此练过兵,朱元璋驻扎过。精彩的还有不老泉,蟒蛇,永远高于水位的高台,以及据说可以致人于死地的神力。
于是,我就寻找,寻找不老泉,寻找蟒蛇,寻找一切感兴趣的东西。
只有麦苗,弱小的但坚强的麦苗。麦地里有许多杂杂碎碎的东西。白的是瓷片,清清白白的白,半掩在泥土中折射一些阳光,很显眼。捡起来,擦拭一下,细腻,光滑。几乎没有大块,一小片一小片的,甚至带着花纹,在土壤里美丽着。这是碗,先人们吃饭用的碗,专家说是宋窑炼制的,很常见。青的是坛子的残片,不粗俗,流畅的线条,发亮的光色,巴掌大的面积,和谐地融在一起。我捡了一块,弹了一下,有清脆的响声,传开去,很快消散了。我不断的捡着,捡起很多兴奋,比如汉瓦,唐代的瓦罐。我还捡到一小截上了锈的铁,非常清脆的声音,让人怀疑是远古时的铁器。
专家笑了,然后我也笑了,那是一段骨头,货真价实的骨头。
很快,我停止了笑。我发现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无数的碎片,大的,小的,方的,圆的,不规则的,青的,花的,极不和谐地埋在土壤里。是战争,让平静毁于一旦?是一次意外的抢劫,让庙宇粉碎?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杨家台,只是杨家台,附会的名字,实际的一片土地,曾经有人居住的土地而已。
想起来时看的资料:杨家台,新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址,属龙山文化。我停止了功利性的寻捡,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灵,有一场对话,不可避免。
你来到了我的土地上。
是,可我也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你惊醒了我们的睡眠。
是,可你们一直不曾进入梦乡。
沉默,对视中的沉默,还有沉默中的对视。
我们曾经很快乐,快乐埋在土壤里就会发芽。
是的,我看到了快乐的颜色和舞蹈,比如麦苗,和唯一的一棵树。
那棵树,不快乐吧?
同样快乐,她是我们之间的血管,和桥梁。
沉默,阳光下的沉默,在阳光里悄然绽放。
我放下了所有的碎片。我舒展着我的胳膊和腰脚。我看着周围的村庄和河流,有着异样的亲切,和熟悉。
我绕过摄像镜头,走了。这儿不需要记录,真实,一起延续。
走下杨家台时,被什么绊了一下。又是半块砖,努力地从土里钻出来,我知道,它也是历史,我也是,昨天,还有今天,包括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