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七十岁的时候,单住在老屋里,我二十二岁,刚刚在一所中学谋得一份代课的差事。
她很高兴,在庄上闲聊时,颇为自豪地说我如何如何,引得别人一片夸赞。此时的她,一脸的笑容,我没有勇气给她解释“代课”与“正式”的区别,我只会坐在黑黑的老屋里,就着一点点灯火讲述校园里纯真的孩子,她也经常给我讲述村庄的童年和家族和往事,然后沉沉睡去。
那时的周末,大都是这样度过的。
后来,祖母的身体有些不行,经常晕。我端着盆,将她的脚浸在水里,慢慢揉搓。灯火有点暗,我起身挑了一下灯花,屋里一亮。我清楚地看见老屋的苍凉里一个不肯离去的老人,酸楚哽喉,“下星期,我给你带一袋奶粉回来。”她舒了一口气,“不要了,我这屋里还有,”灯火一荡一荡的,颇有些意味。
下个星期!下个星期我也不会有钱,那时的代课毫无结果。于是“下个星期”我作了逃兵。
我把希望寄托在又一个未来的日子,希望会有奇迹出现,让我能提着一袋奶粉回家,但竟没有。
我还是去了老屋,讪讪的。祖母好像什么也记不起来,慈祥地,睡在躺椅里,眯缝着眼睛给我讲陈年旧事。我低着头,认真地揉搓着她那枯瘦的脚板,听水珠一滴一滴没落。
渐渐地,我又经常回来。心里攒满了劲:下个星期,我会买一袋奶粉。仍然没有,更糟糕的是,我又得到一条消息:代课老师下学期解聘!像一场没有理由的大雨,我措手不及。因为面子,我不回家;因为面子,上完课,我也不在学校,田野是我的最好去处。
祖母却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失去了活力。我在一个电话的催召下到了老屋,屋里围满了熟悉的亲人。还是那长长的躺椅,还是瘦瘦的祖母,看见我,眼亮了一下。我凑到跟前,她笑了一下,很吃力,“好孙子!”“回来了!”什么在心里撞了一下,可是没有眼泪。
祖母走了。我悲哀地收拾老屋里的琐碎,也有很多奶粉,没有我买的。我把它们堆放在门前,围观的邻人指指点点,“福分啊!有儿有孙,孙子还这么孝顺,”“那还用说,星期天就回家帮老太太洗脚,还买奶粉,”一个近邻颇知内情地评论着。声音嗡嗡的,我低着头,无话可说。
我不知道,老祖母在寂寞的老屋里是否期盼过那袋奶粉。也不知道她如何坦然而宽容地向邻人介绍那奶粉的来历,我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用了很长时间静静地揣测:祖母的老屋,悠长的岁月,是否因为一袋奶粉的希翼而熠熠生辉。又是否因为洞察我的窘境而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