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华书店读书,看到了《海子诗选》,突然想到了王凯。
王凯是我们地区有名的诗人,经常在学校里做关于诗歌的报告。在报纸上发表一些让人心灵沸腾或者沉静让人拍案叫绝或者面红耳赤的文字。王凯自己还编着一张报纸,上面只发诗歌,只发不见经传的新人的诗作,他还不辞辛苦一一点评。
我就是那不见经传的新人之一。那时我刚21岁,在乡下一所中学教语文,办文学社,同时很自负地写一些教科书式的文字寄往报社。当然,大多是石沉大海。偶尔偶尔溅起水花的便是王凯。
王凯打电话到校长室。校长似笑非笑地转达了王凯的话:他是个文学新秀,你们学校要多栽培,不要没了人才。校长拍拍我的肩膀,给记者说过什么?我辩解,紧张地辩解,结果是校长笑笑,没事,下学期多带一个班语文课,发挥文学作用。
王凯理直气壮地到了学校,和校长握了手,喝了校长的绿茶,吃了校长的中华烟,不客气地劝校长对于小韩这样的人才,要给予天空,施展才华的天空。校长说院子就这么大,天空也不大啊,王凯很认真地说,心有多大,天空就有多大。
自然,他们不欢而散。当然,我也不便留王凯吃饭。倒是校长客气地和王凯握手,叫我送王凯上车。王凯上车时给我说,年轻人,向前看,天空很亮。
其实校长对我不错,校长给了我阵地,让我办文学社,一学期开250块钱的补助,校长还在局长来检查时表扬我,说我是个优秀语文教师,局长很温暖地和我握手,鼓励我多写东西,多给学生看。
王凯也经常鼓励我,王凯经常变换他的工作,比如他带了一份新报纸,请校长订100份,校长订了50份,请他吃饭,王凯说到了省城,编一份新报纸。比如又过了一年,王凯带了一份杂志,请校长订100份,校长订了50份,请他吃饭。王凯说这是到北京后编的杂志。王凯总不忘鼓励我,向前看,春暖花开。
这是海子的诗句。我是多么地崇拜海子那响彻天空的语言,像云朵飘过,像风吹过,水波流过,悄无声息,却永不停止。王凯也是,在酒桌上背《亚洲铜》,背《面朝大海》,王凯给校长说,一个有了海子的时代,是多么有力量,校长笑笑,我不懂海子,我关心孩子。
校长背地给我说,订杂志订报纸是看你面子,不是王凯。我知道,校长已经提拨我作了团委书记,教研组长,他指明了一个远大的前途,等着我去。校长还推心置腹地说王凯也是个中学教师,还作过县长秘书,报社记者,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写诗,编报纸,变成了北漂。
我明白校长的意思,我不会作北漂,辛辛苦苦考上大学,变成了公家人,端上铁饭碗,怎么会漂呢。我这才想起来父亲有一次到学校里来,没有原因也没有事情,坐了坐,嘱咐我好好工作,教好学生。我拿起书本,走进教室,安心教书。
我的工作大家很满意,校长更满意,在一次县长听课并且表扬后,对我锦上添花,说我如何博览群书,如何钻研教学,县长和我谈了几个文学问题,很高兴,叮嘱我多看书,教好学生,中午吃饭时,县长提到了王凯,说是曾经他的秘书。可惜了,县长停了筷子,对大家说。
王凯没觉得可惜,再一次出现在校园时,他已经是中国现代文丛编委会副主任了,一套书一千三,校长捂了捂腮帮子。王凯很豪气地指着我,有这样的教师,应该买一套。校长匆匆走了,去县局开会,没说买,也没说不买。
晚上我只好管饭。在宿舍,找了几个年轻语文教师作陪。在街上买了一大堆卤菜,提了两筐啤酒,我算过账,总共一百二十块钱,这是我这个月和下月所有的钱。王凯不在乎条件简陋,和我们谈文学,谈诗人,谈年轻人的理想,他在酒桌上背诗,背海子和顾城。多年以后极不平静地看海子和顾城后,才回想起王凯已经很痛苦了,只是那时我年轻,不懂得。他还背写给初恋情人的诗,一段一段的,他说那是初恋情人,也是唯一情人,语文老师都跑了,因为时间很晚因为桌上没人动筷,因为只有王凯一个人在讲话。
王凯睡不着,拽着我去院墙外面的田野,皎洁的月光下,有一丝清霜的凉意,王凯说,你闻闻,玉米多香,我说是空气,王凯摇头,玉米的香是最清凉的香,是母亲的香,你身在庐山。
王凯走了,书没订。校长说太差,别的学校也没买。王凯后来给我打过两次电话,没说书的事。叫我好好教书,教书踏实,他挂了电话。
校长买了一套文学书给我。校长压低声音说,王凯出事了,王凯收了书款,没给人家书,消失了。
王凯像风一样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人在说,王凯卷了很多书款。还有人说订杂志的钱给他,却从没看过杂志。好像在一次笔会上,一个优雅的文学女青年指证王凯借过她三百块钱,马上有很多人恍然大悟,说明自己也曾借给王凯三百或五百块钱。
王凯像他的诗一样出名了,然后又被大家遗忘。想起了他在酒桌时背海子诗歌时的陶醉,还有真诚。接着又忘记。
可是王凯死了,在北京,一次意外的煤气泄漏,文学圈热闹了一阵,议论王凯这个人,没有人说起他带走那些钱和一直没出现的杂志。
可是,我记得王凯没跟我借过钱。还有那次吃饭,他丢了二百块钱给我。
于是,我去看了王凯的母亲。母亲坐在麦场上,望着田野发呆。那里,有大片的玉米和黄豆,也许,每一株玉米都是王凯,或者海子。
我是这样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