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水之阴,叫城南。稻香阵阵,渔歌声声。
汴水之阳,叫城北。棉桃累累,麦浪滚滚。
对于一个在城北住惯的人,在城南住了两年。静下的时候作一盘点,竟发现有些东西像秋叶一样,漂漂荡荡落在了一水之隔的城南。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所小学,红瓦白墙,绿树掩映八个教师,我一个外地人。但很清静,从下午放学到次日上课,偌大的一个院子由我一个人恣意了。房子不多,一间卧室,三间办公室,这对于我来说,已很知足了。我常常在办公室看书,在明月下的校园徜徉,然后回到寝室写成文字。可惜好景不长,热心的学生问我怕不怕,我很诧异,怕什么?他们很神秘地说,这校园先前是坟地。我止住了,他们很不满足,大概是还有精彩离奇的鬼故事没来得及转述呢。我讲了一番道理,但他们只是笑,仿佛嘲讽我的固执,然后一哄而散了。于是我想用实际行动来考证,但马上反省此前的夜,竟有如许莫名的响声。我及早锁了门,插了门闩,拿起书本,却看不进去。无端的鬼怪之说总在脑海中晃悠。窗外是墙,墙外是村道。路上还有人声、犬吠声,心里踏实一些。然而夜渐深了。我想起孩子们诡异的表情,还有老师们的闲言片语,竟觉得有些害怕了。这时,窗户响了沙沙的声音。望去,没有什么,一株树木在拂着玻璃。拉了灯,窗户又响了,甚至还有隐约的说话声。难道鬼们在谈论方案吗?我终于觉得好笑了:一个明亮的晚上,这些精灵怎么可以在大道上横行呢?悄悄地起床,翻过墙头,不禁讶然失笑。几个孩子正趴在沟边商量着什么,远处,有电灯光射来,该是寻找孩子的家长吧。拍了拍他们的头,回去了。从此不再闩门睡,当然还有同事偶尔说此处如何如何,接着便引经据典。我只是笑,有的该是一些可爱的精灵抑或天使吧!
在小学的后面是连片的螃蟹塘,塘上白网片片,塘内碧水轻漾。但我竟没吃过螃蟹,以微薄的收入和独居的心绪是断然不忍享受这昂贵的物品的。可城北的好友却认定了我陷入了鱼米之乡,是要破费些以尽地主之谊的。于是,他们相约而来了。把酒问蟹,“忍痛”拎了几斤蟹,凭着平时搜集的知识,滥竽充数:洗刷,蒸,作调料,当然少不了示范。在他们眼中,我应该是个内行了。酒至半酣,一位同事来了,刚坐上桌,他很吃惊,把我拽到一边:“你们怎么什么都吃了,有的部位很脏的。”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又不动声色,回到屋里,大家仍在夸奖:“沱河蟹,名不虚传!”但几天后终于知道了,纷纷问罪,非要再罚一次螃蟹宴。
岁月的片羽飞飞絮絮,很快就弥散在塘边的芦苇荡和村前的小河里了,其实在当地人眼中,已经是条大河了。河弯处一二百米宽,一路东南流去。很多次,缓了一下就成了一个个诗意的名字。石马湾就是其中的一个,芦苇密生,垂柳依依,还有几条渔船。当然夕阳、渔歌都是不可或缺的。最吸引人的就是石马湾的来历,那是一段关于王侯们发家的祖宗因果论,在农村被演绎得色彩缤纷。不过,石马、石羊、石猴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个平原小县,也算得上是一处景观了。当晨曦微露,我独自步散步在水边呼吸着自由空气时。当阳光灿烂,泛舟河上,起网戏鱼时。当暮烟袅袅,母唤儿归时,我真的陶醉在这幅宁静的图画中了。曾有人希望这里建成一个旅游景区,到时候再建造好多现代化的设施,就像我们在一些旅游景区见到的很多人造景点一样。但幸运的是现在没有造,也希望将来不造。这样,我还有一片干净的蓝天碧水可去,还有一处断堤荒丛可去,这样的芳草萋萋碧连天,这样的雉飞鱼跃野趣生,才是真正的城南,才是我喜欢的城南。我乐意把这样的城南刻在记忆中……
记忆用时间过滤一层层的残渣碎末,留下了极真实的地道的内容。我别了城南,留下了许多珍珠般的记忆:那装鬼的孩子们,那做勇士的代价。当然还有那片美丽、纯朴的水面和叫石马湾的芦苇荡,它们应是不仅仅存在记忆中的。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周围很寂静,因为麦已扬花,苗势超过杂草,农人正在享受着麦收前的安静。我正坐着一辆中巴行驶在这寂静的下午,两边是微风下的麦浪,放眼所至,都是我喜欢的颜色——主宰季节的绿。
突然,我远远看到一个人站在麦涛中,像海面上飘转而来的一帆抑或天边的一点,很显眼。也许是查看麦情的农人,或者是失意的诗人吧,我揣测着。盯紧了这异样而立的一物,车越走越近,似乎是一个张臂抒怀的人。但不对,时间太长了怎么老是一个恒定的姿势?终于走对直了,哑然失笑,稻草人!像什么猛烈撞击一下,心湖中波涛起伏,久违了,稻草人!所有的记忆纷沓而来,很多鲜活的画面在眼前铺开。
记忆中的稻草人与绿色为伴。菜园、麦地、玉米田,有青青绿意的地方,应有稻草人。有稻草人的地方也便有盎然生命。几杆秫秸,一两枝棉柴或竹条,一束稻草再加一顶草帽,便可成形了。材料来源于大地,外形来源于情感。每一个稻草人的诞生都需要对生命本质相怜的情愫在里,孩子们要漂亮的大人们要威严的女人要扎成姑娘,儿童则要一支长枪……讨论不休。终于,吸纳了百家之长的稻草人潇洒屹立于田野中。威严也好,亭亭玉立也罢,反正在农人的心中,他就是这片田地的守护神了。
农人走了,孩子们一步三回头走了,于是,漫长黑夜属于它,朗朗清晨属于它。白天,它要和鸟雀站立说话,挥舞着手臂,示意走开。也有相熟的鸟雀站在它身上,它焦急地喊着,晃着,“我还有许多同伴呢!”真的,田野里散立着很多稻草人,一齐呼啦啦的。晚上它要和自己说话,说自己的经历,有时萤火虫会来跳舞,将快乐给它。整个的子夜,整个的白天,也是。他们吮吸着朝露,沐浴着阳光,嗅着清香,不知疲倦地站在田野,和村庄对望。像一尊雕塑,诠释着绿色与生命,看到它,就会想起绿色和绿色中站立的村庄。
稻草人这样不骄不躁的守望着田野,田野却迫不及待地前行着。于是,稻草人瘦了,和丰腴的玉米相比;矮了,在高梁中间;憔悴了,在烈日和暴雨下。只有一样没变,依然屹立。可冬天到了,细心的农人像我父亲,便将他们换下。太冷了,父亲说,便脱筋去骨。目睹这一种肢体横飞,我无话可说。因为远去的稻草人同样带走了绿色的回忆,冬天的田野空旷而寂寞。
所以我不喜欢干冷的冬天,特别是荒芜的大地。缺少了稻草人的田野,村庄好像失去了守护,不再耸立。只有下雪的时候,心中的单调才会被一种壮观的颜色诠释得丰富阔大。一般是第二场雪,酣畅淋漓的大雪,苍茫大地,银装素裹。这时,你、我,不管高尚还是曾经卑鄙,都心生纯洁,都觉得该做点什么,才能对得起这一份异样的美丽。我是年年做的,和许多勇敢的男孩一样,在田间的生产路上,用手滚成雪球,用脚推着往复,大汗淋淋地缔造一个生命。往往玩耍之余产生了敬畏,对出于己手的雪人。但没人会持续很久,怀着热情与虔诚我们又奔向下一个目标——更高更大更威严。于是,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守卫者便站在村外,守望乡村。而更多时候,我也是坐在行驶的中巴,看白色守望者欢快地奔跑,在跳动的村庄外。
雪人的足迹不少,有村庄的地方就有它。孩子们会不辞辛苦到村庄的尽头塑造,虽然太阳毫不留情,它总是怀着强烈报复心把长时间的郁闷发泄出来。所以孩子们总是抢时间,比速度,修补旧的,创造新的。这样,清冷的季节中,走出家门的人,行走在风雪中的路人,会突然眼睛一亮,亲近几分。因为,有雪人就有村庄。抬眼望,果然是依稀可见的人家。
谁在奢侈着美丽/让洁白孕育着图画/还有一些忧伤/不曾逝去……这是我写的一首诗,叫《白色守望》。但奢侈不能长久,雪人的使命很快就会终结。冬天虽然寒冷,毕竟也昭示着春天也不远了。一旦满眼的洁白远去,潮湿下的绿意又悄然起色了,不甘寂寞的孩子又会想起失落的稻草人,农家的院子,这时又为稻草人的轮回匆忙着。
四季如此忠于职守,稻草人也更替守在田野,他们立足大地,头顶蓝天,与野草为伴,和昆虫为友,守望在四季的轮回中,我在后来很多时间回忆村庄,过滤一些琐碎,只剩下一些零散的事物,比如直立的白杨树,袅袅的炊烟,静立的牛棚,树稍上的宿夜的鸡,他们构成了直立的乡村,但都支离破碎。今天,一切都豁然完整,而且让我相信,不可或缺:挥舞手臂的稻草人,威严的雪人,它们清晰而丰腴,威严而美丽。不仅是它们完成了季节的换位,而且我感动于他们风雪烈日中抵住清冷与寂寞,认真地守候在广阔的田野。看到他们,就会有一种温暖,一种贴近灵魂深处的温暖,就会想起咫尺之遥的村庄,他们忠心看护的伙伴,同样不知疲倦与清寂地站立着,一年,十年……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