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能说这场斗争会有多么成功,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这种形势很有利于提高农民的参与意识,从而提高他们对绅粮本质的认识,从而更加怜惜当前的革命局面。这些诉苦者说了些什么,因为已经过去几十年,我实在无法完整地想清楚,虽然此时,我的记忆还是很不错,那些曾经经历过的事,接触过的人,总是在我的眼里晃动,但我实现无法一字一句地回想起来。他们所讲的内容,很多都只是一些当地人才能明白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只能猜测其中的大概意思,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与几年后的诉苦会相比,他们说的话完全可信,没的掺杂任何的夸张、发挥,更没有编造事实的情况,这也注定了这样的斗争会,对群众情绪的调动难以做到尽善尽美,但也多了一份质朴与真实。
有人讲到他们家因为交了太多的押佃和租子,只能在一年里大多数的时间里吃野菜,冬天大雪封山,还得去山里寻找吃的,也有人讲到自己的孩子,因为没有吃的而夭折,还有人讲到自已在钟家打短工,吃不饱或是吃绅粮家喂狗喂猪的食物,却要不分白天黑夜干重活儿的事,例子很多,全都说明了绅粮虽然有时会装出善良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却是狼心狗肺,并不把穷人当人看。
曹延正算是个有心人,这件事后,他专门把农民所提到的钟家如何对待穷人的事例收集起来,准备编写成一个册子,这样随时都可以利用这些材料,教育群众,甚至也可以到其它的地方。诉苦者限于他们的能力与见识,不可能把事情叙述得有声有色,经他这么一挖掘,一加工,一些故事就有了很感人的细节,听了,无不令人动容。
斗争结束,就该分浮财了,这才是群众最为期盼的时刻,我了解到,虽然多数对钟进友并没有什么恶念,但是,对他的财产,却并不排斥,能得就得,能多得就多得,反正都是分来的。曾经听说过,在某些地方,在分绅粮财产时,有的人居然不敢去领,因为他们怕受到绅粮的报复,而那些绅粮是相当的狠毒,在山外,还有他的家人在政府或者军队里任职,随时可以打回来报复。但在鸡公寨,却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没有一家不欢欣鼓舞。
钟定富已经把属于这个寨的的所有人家造成了册,不管住在寨子里还是寨子外,一个也没有落下。他也叫人做了几十个阄,也就是说,谁抓到哪个阄,就集聚哪一堆物品。
现在,场面变得非常的热烈,男人们被要求站成一排,女人与孩子就在后面一方焦急地等待。有的女人比较厉害,看男人被人抢了位置,就不停地叫骂着,那尖厉的声音让很多人都回过头去看,大庭广众之下受此羞辱,那男人简直无地自容,但也只能偷偷地咕哝着自我解嘲。孩子倒是有些眼色,看大人紧张,便不敢再乱窜,生怕一时不慎引得父母发怒,受到皮肉这苦。
好多人展开了阄,对照上面的数字查看浮财堆,有的人喜,也有的人表现出失望之情,更有几个高大的男子汉,居然然被女人揪着耳朵狠狠地骂着。因为有的女人站得远,又不喜欢到人堆里去挤,只得远远地盯着自己的男人,等男人抓了阄,就拼尽全力地喊叫着,想在第一时间知道男人抽到了什么号。男人的表情有些平静,喊话又听不到,那女的急了,顾不上挤与不挤,开始拨开人群走近男人,到了面前,一把夺过阄来,展开了看里面的数字,然后对男人开骂。
“你得了哑嘴伤寒啊,这么大声喊也不回答,害老娘从这么多的人里挤过来挤运去。你这是抽的什么,全是些没用的东西。”
男人便低垂了头默不作声,女人就催促他赶快到浮财堆那面去,等一会儿就轮到他们家的号了,男人便顺从地朝另外一个方向挤过去。
这是一场多么有生活气息的画面,真实而又生动,这也让我觉得,为什么我们的民族老是缺乏血性,一定跟男人怕老婆有关。男人们总是表示出对女人的轻视,而且,在很多的文人那里,女人还是不祥之物、累赘之物,理应低男人一等,甚至只能像男人所豢养的宠物,但是,却一直存在着女人决定大事的社会基础。男人的决策决定于女人并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他却使男人们在大事面前缺少了奋勇向前的勇气与毅力,再加上我们民族的灵魂人物们的太监化,自然就无法见到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得到坚持与伸张。这就像一个本该阳刚的男性的身体里充斥着女性荷尔蒙,本该装有轻灵灵魂的大脑里装的全是沉重的金钱与物质一样,真不知这样的民族还会有什么希望。也许,这几千年来,之所以我们的文明没有被磨灭,就是因为我们有太多的阴柔,把入侵的男人消蚀了,变成了我们的自己人。
现在,农民们的精明充分地表现了出来,他们不会相信任何的人,分到浮财后,他们把孩子留下来看守着,孩子稍有分心,立即会受到一堆最为恶毒的咒骂。他们在穿过别人的堆子里,会趁别人不注意,突然抓过一样东西来,锅也好,瓢也好,甚至一把筷子,一根锄把。争执就这样发生了,整个场面非常混乱,甚至有些失控的征兆,不管对于曹延正也好,还是宣传队也好,谁也没有想到过有这种事情发生。在大家的眼里,与工人阶级相比,农民阶级有自己的缺点,但也有他们的优点,他们质朴、诚实,然而,他们现在才知道,在利益面前,农民一样会变得不质朴、不诚实,强词夺理、耍横使泼、无中生有、自私自利,无所不具。穷自然有诸多的不好,但能让人拥有美德,富也并不是一无所害,它能让人有了利益没了廉耻,有了享乐没了人性。
后来,连农协的某些成员也加放了争执当中,让某些嘴巴子厉害的人立即喊出“农协的人是为了自己捞好处”的话来,令钟定富很难堪,也让他很生气,他一怒之下,把自己的东西拿出几样来,放到了那两个争执者的堆里。
好在多数的农协成员都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他们让家人看管好自己的东西后,就四处劝解争执的人家,实在不行,就把自家的一些小东西拿出来,交给双方,以平息大家的怨气。钟旺财为此还与自己的堂客吵了起来,气得堂客一怒之下,跑了,钟旺财非常的为难,他既放不下自己的责任,也不敢轻易离开,怕有人趁机把他家的财产搬空。我站到他的旁边,示意我帮他看着,我这个像山一样的男子站在那里,而且面无表情,任谁也不敢过来惹我,只要我一瞪眼,那些搬着东西正想从这里过的人也只能绕道而行。我这个曾经在某些人眼里的英雄,一下子又变也了谁都要退避三舍的煞星。这也让我认识到一个道理,要想保护好自己,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要有与人套近乎的心,就算*不得已要这样,也只能逢场作戏,切不可全抛一片心。我的父亲之所以一直失败,最终毁了自己,也就是没有看清楚这一点。当他后来看楚时,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思维习惯,改不过来了,所以就注定了他会成为一名失败者,幸好我没有继承他这样的永远都追随着失败者的基因。
中午过后,白晃晃的太阳照射着整个坝子,坝子上的已经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而本来成堆的物品,已经被搬得一空,地上,到处都有稻草与废纸,显得十分狼藉,那几个在专注地在坝子里巡视,也许,他们希望你从这些稻草与废纸中找出一样有价值的东西来。
钟家那几头牲口还拴在坝子边,那也是将要分配的财产,但是,因为这些牲口不可能像物品那样拆分,所以只能将农民们分成几个生产小组,由他们共同拥有,一起分享。因为这些东西得由大家共有,所以得到的关心重试要低得多,也少了很多的争议,只花了一点时间就分配完成,大家把各自的牲口牵回家去,由具有养殖条件的人家先行照顾。
其实,还有一样重大的财产没有分配,那就是钟家的房产,这么大的院子,还真不好分,因为这个物品同样不可以分零,而且也并不是每家都需要,只能分给最需要的人家,但更是,怎么的人家才能算是最需要的呢?这个标准很难以定出来。当所有负责组织这次大会的人看到农民们为了一丁点利益全然没有一点阶级情份时,大家对接下来的工作都没有了信心。要说鸡头寨的所有人家中,除了钟家请的那些长工外,不管好还是不好,都有着自己的住处,就算最差的,在大热天里,遮点风,挡点雨肯定都没有问题,冬天离现在还有些远。
我们都进到了钟家大院,利用给他们留下的最基本的生活用具,煮了几大锅饭,第一次在鸡公寨吃到了工作餐。干的白米饭与和了菜油的蔬菜让大家口味大开,每人都吃下了好几碗,把肚子撑得圆圆的,这可是绅粮家的精米呀!
吃完午饭,曹延正把大家集中起来,商量如何分地主家的房子,有人建议全部分掉,只有把绅粮家的所有东西都分光,让他们无法再作恶,也有人建议暂时不分,因为大家的觉悟还达不到要求,怕分不均会惹出麻烦。
最后,大家一致意见,房屋先安排几家没有房子的人住下,其它的要么作为农村的办公室,要么就让它暂时空起来,等土地分配完以后,再处理这件事。
当天下午,曹延正他们就把重新丈量、分级土地的方案拟了出来,明天就可以招集全体会议把方案公布出去,然后再按照方案对土地进行重新分配,原则是以原来佃种的土地为主,在一定范围内加以调整。而那些钟家的长工,下人,也一样算作寨子里的人,按人头分得一块土地。
在土地的分配中,却出现了与分浮财时截然相反的场面,农民们对分到自己手上的土地竟然没有半点的挑拣,分到什么就是什么。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曹延正他们的工作做得很细,对各种情况都有较全面的考量,另一方面也因为农民们突然看到能够拥有自己的土地,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所以注意力还没有转回来,眼睛只留在了自己的土地上,还来不及与别人进行比较。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诉大家一件小事,在几十年后,当我的儿媳,当然不是亲生,我的婆婆当生产队长时,国家决定再次对土地进行改革,将土地分给各家各户。有人就置疑我的婆婆以生产队长的权利,把最好的土地留给了自己,所以提出要跟我的婆婆进行交换。我的婆婆二话没说,就跟那家人换了,结果,婆婆和爷爷就得跑很远的地方去种地。这就是比较与计较所产生的后果,他源自于对别人的不信任与对自己过份的强调,把本来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
土地分配完成后,大家皆大欢喜,几千年困扰着广大农村的社会问题,十几二十天的时间就得到了彻底的解决,任谁都会高兴,都会有成就感。接下来,农民们将全身心投入到对粮食的田间管理与即将当来的秋收的关注当中,先是包谷,再是稻谷,这季收进仓以后,除了交公粮到农协,其它的都将属于自己。只等这季完后,所有的土地就将严格按照已经画定的界线交给各个农户,以后就自己种自己的地,不再需要交押佃与租子。
钟家家产被没收分掉时,也按照农民的标准给他们留下一份,住处就在原来的下人房,地,离寨子也不远,在农民自卫队的监视下,他们每天和大家一样下地干活,衣食都得靠他们自己。这家数代都以剥削为生,娇生惯养从不懂稼穑的人,现在在自食其力,亲自参加繁重的劳动,其苦状极易想象。他们细皮嫩肉,只消一天的劳作,手上就起了一大把水泡,痛得他们连扶锄头的力气都没有,一个个泪雨涟涟。特别是小脚的妇人们,除了在平坦的院子里活动,出门都是坐滑杆,如今走到布满丁丁包包石头的田软上,一头栽倒在水田里那是常有的事。开初几天,每到晚上,就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一直当深夜,在黑暗的山里,显得非常的碜人。
有天早上,屋子里传出了全家人齐哭的声音,我与曹延正走过去,屋子前已经站了好些人,原来,钟家有个女眷跳井自杀了,人已经被自卫队员帮着捞了起来,大约是昨晚大家睡着后偷偷跑出去的。
以前,农民家里死个人,没有绅粮会同情,如今,绅粮家死个人,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因为他是经吃不了劳动的苦才自寻短见的,而这点苦,对于穷人家的女孩儿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钟进友病倒了,自卫队队员也没办法把他叫上坡去,他们只能带着女人上路,任由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大家都觉得他可能因为女儿死了,伤心难过,故意这样装,过几天,也就好了,所以也没太在意。但第三天,自卫队队员急匆匆地跑来报告,钟进友不见了。
经过对钟进友家人的审问,才知道他前天夜里已经趁黑跑了,现在已经过去一天半的时间,要把他找回来几乎不可能了。而且,我们也听说,钟进友有个外侄在山城里当官,而且还是个不小的官员。所以,我们得出统一的结论,钟进友到城里找外侄去了,而且,这一支,他很可能组织起一支还乡团,而且一定会想方设法杀回鸡公寨来。
我们立即向上级作了汇报,上级立即回复,将游击队移到鸡公寨来,共同保卫红色成果。
不久,游击队除了留下极少数人留守外,多数人员都搬到了鸡公寨,住在钟家大院里,与农协的办公到相临。有了游击队的驻扎,农民们更加放心,不再担心钟进友可能的反攻倒算。
很快,我们也得到上级传来的情报,钟进友果然到了山城,而且找到了外侄,在外侄的帮助下,联系上了在山城的军政人员,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已经责成周围几个县组织力量加强围剿,帮助钟进友夺回鸡公寨,消灭游击队与农民自卫队,而且军部也表示,在组强好人手后,立即运送正规军到华蓥山地区,坚决、彻底地消灭****。
一种对革命悲观的情绪不停地漫延开来,使前一段时间还经常能听到人声喧嚣的寨子,一下子处在了沉闷的压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