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那些往事在心底里尘封了多久,但她知道的是,每每她想起曾经,心中的疮口就会被无限放大。
……
印象里的母亲,是嚣张跋扈的。
作为夏家的少奶奶,在那个陈旧的年代,她无疑是带着无限的风光行走在众人的视线里。
亦或是,头顶上。
夏凛涵无数次偷偷地观察过母亲,发现她也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满面春风的。
每当她脱离了众人的视线,回到她那幽静的闺房里,脸上的笑容就会荡然无存。
夏凛涵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每天要坐在化妆桌前那样仔细的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也不知道那些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的瓶瓶罐罐是用来做什么的,但是她隐隐的感觉到,这些瓶子罐子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只要母亲把里面的东西抹到脸上,就会立刻变得容光焕发笑靥如花。
社交界的名媛,夏家的少奶奶,在那个纸醉金迷的时代,是多少人做梦也无法得到的头衔。后来夏凛涵才明白,外表再怎么光鲜亮丽的人,内心也会有黑暗的一面。
不去参加社交场合的时候,母亲就躲在屋子里,不化妆,不梳头,一幅落魄凄凉的样子,坐在她的安乐椅上,半闭着眸子。
有那么一天,夏凛涵悄悄的走近她,踮起脚尖看着熟睡的母亲,然后,她看见了母亲眼角晶莹的泪珠。
原来母亲也是会哭的。
原来这样一个在她看起来是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女人,也是会哭的。
夏凛涵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悸动着,她悄悄的跑到了梳妆台前,踮起脚尖,从那一堆瓶瓶罐罐中随便拿出了一个,抹在了脸上,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依旧,毫无变化。
原来,伪装的表里不一,不是通过化妆就能实现的。
……
后来,母亲的脸上每天都充满了笑意,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
夏凛涵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从心里察觉到,母亲比以前爱笑了。
然后,有一天,母亲对她说:“涵涵,妈妈带你去见一个叔叔好不好?”
夏凛涵茫然地点点头。
那个叔叔是个好人,风趣幽默,两句话就能把母亲逗笑。他摸着夏凛涵的头说这个孩子真乖,还给了她糖果。
夏凛涵当时就觉得,这样其实也不错吧。
从小就没怎么享受过父爱的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快乐的感觉。
后来,母亲隔三差五的带着夏凛涵去见那个男人,夏凛涵才知道那个叔叔叫小柴国分。
“为什么你姓小?百家姓里没有姓小的呀?”
“我不姓小,我姓小柴。”小柴国分亲切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丝无奈,“我是日本人。”
“那小柴叔叔会说日本话吗?”
“当然会呀。”小柴国分笑着捏捏她得小脸,“要不要我教你?”
于是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就这么在草坪上笑着闹着,偶尔有谁冒出一句日语。
有一天,母亲和她正在一家小餐厅里和小柴叔叔聊着天,却忽然有人来叫母亲。母亲当时就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那个人认出自己来。
对于母亲这样的行为,夏凛涵很是不解。
结果母亲却发疯一样的对她喊:“快蹲下!”
夏凛涵当时就被吓到了,急忙蹲到桌子下的阴影里,悄悄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她看见小柴叔叔也离开了小包间,心里的不安顿时翻涌上来。
母亲和那个人交谈了两句就匆匆离开,甚至没有对着阴影里的夏凛涵交代什么。好一会儿,夏凛涵才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茫然地盯着推门走进来的小柴国分。
“妈妈去哪了?”她焦急地看着小柴国分,希望能从那里得到答案。
“凛依刚刚告诉我了,要我先带你去公园。”小柴国分的笑容隐隐有些暧昧不清,“她叫你晚点回去。”
即使是不解,夏凛涵依旧听话的跟着小柴国分,去了公园里的亭子,学了一个下午的日语。
傍晚的时候,天渐渐黑下来,夏凛涵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经意的回头,看见那夕阳,竟是血红色的。
心中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夏凛涵撒开腿没命地跑到夏家的大宅,冲进了林凛依的房间:“妈妈!”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她更加害怕,转过身就往书房跑。妈妈平常总是在那里看书的。
果不其然。
“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刚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了父亲的怒斥,“果然你就TM是个****!”
伴随着,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夏凛涵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突然听见了林凛依带着哭腔的喊声:“我跟他怎么了?就算他是个日本人,起码也比你好!我嫁到这里这么多年你有关心过我吗?你管过涵涵吗?你就是没有一点点关心别人的心!你就知道赚钱!”
夏凛涵听见妈妈的哭声,毫不犹豫的推开了门冲进去:“妈妈!”
映入她眼帘的,是父亲的巴掌,狠狠地落在母亲的脸上,伴随着极其清脆的响声。
夏凛涵的大脑一瞬间空白。她看见父亲怒气冲冲的瞪着她,仿佛她是个千古罪人。
然后她看见林凛依对着她露出破碎的微笑:“涵涵,你先走吧。”
“不!”夏凛涵哭着跑过去,狠狠地抱住了林凛依,泪水在林凛依沾了些尘土的旗袍上肆意流淌。
“滚!!****!!我要休妻!!”
夏凛涵被林凛依抱出房间。回到她的小卧室,林凛依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目光里竟有着点点的怜惜。
“涵涵,如果爸爸和妈妈要分开的话,涵涵要跟谁呢?”
夏凛涵呆滞了一下,心想这估计就是爸爸说的“休妻”了,于是想也不想就拉住了林凛依的胳膊。
“我要跟妈妈!”
从那一刻起,命运就被写好。
夏家的千金,注定颠沛流离,沧桑一生。
于是,在几天之后,夏凛涵穿着崭新的公主裙,站在林凛依面前。
林凛依望着她露出一个破碎的笑容:“走吧,涵涵。”
走吧。
去哪里?
……
小柴国分看着她们母女俩,满脸震惊:“这是……”
然后夏凛涵看见母亲直接抱住了小柴叔叔。
她转过身去,大步跑开,跑到了小柴叔叔家的花园里,蹲下来。
不知为何,泪水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林凛依带走的东西,除了那些华丽的衣饰,还有一张银票,支取的现金足够她们母女俩半辈子的生活。
然后林凛依问她:“如果以后小柴叔叔就是你的爸爸了,你开心吗?”
夏凛涵呆呆的望着她,点点头。
可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夏凛涵狠狠地摇了摇头。
和小柴叔叔呆在一起的日子是快乐的,夏凛涵也勉强说得出一口日语了。小柴国分还一直夸她聪明。
每当这时,母亲就露出满足的笑容。
可是没过多久,这份美好的日子也结束了。
小柴叔叔失踪了。
带着林凛依的全部财产,在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了。
夏凛涵第一次看见母亲如此声嘶力竭的失声痛哭。
然后,妈妈病了。
没钱治病的林凛依,没过几个月就死了。
夏凛涵被接回了夏家,继续做她的千金大小姐。
只是从那一刻起,她便已深深地体会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体会到了社会底层的黑暗龌龊。
她和父亲的话依然不多,即使母亲死后他再次拥有了她的监护权。
十七岁的时候,她带着几乎价值半个夏家的嫁妆嫁去了欧阳家。
从此,开始了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经历过这一切的夏凛涵深深地明白要防患于未然,不能对什么都轻易相信。
她凭借着这一点在生意场上顺风顺水,很快欧阳家的势力就不断壮大,而她在欧阳家的权威更是越发无可撼动。
然后,她亲手用欧阳家的财力,压垮了夏家。
很多人都说她心狠手辣甚至自毁自家,害得自己的父亲债台高筑,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知道,当年蜷缩在角落里看着一切变故却无能为力的幼小女孩,经历过怎样的波折。
总算是,结束了。
为了避免自己的女儿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感情泛滥,夏凛涵异常严格的教育自己的女儿欧阳惜,从小要懂礼仪,守贞操,琴棋书画必须样样精通,欧阳家的家规一个都不能违反。
尤其是,不准她去日本。
——那个被她视为禁地的地方。
当年母亲受到的伤害她至今记忆犹新,她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辙。
谁知道,就在她去美国的日子里,欧阳惜竟然跑到了日本。
无奈的夏凛涵,只有让自己看中的司徒宇轩,前去日本。
甚至,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
当年她起手欧阳家的时候在生意场上结交了不少亲贵,比如司徒家的少奶奶叶漪。后来她与司徒家商量着两个孩子的婚事,双方竟是毫无犹豫的订下了亲。
她明白司徒宇轩最大的愿望就是霸占欧阳家的财产,这个少年的野心勃勃她是非常看重的。只可惜,她最大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牢牢地栓住欧阳惜,不允许她向日本迈进一步,更不要说结婚。
只要欧阳惜没事,哪怕赔上十个欧阳家她也在所不辞。
欧阳惜的父亲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家业,对于夏凛涵的雷厉风行甚至还大为赞许,认定这个女人能管好欧阳家的产业。
事实证明夏凛涵确实做到了,这么多年掌管着欧阳家的,是她。
欧阳家应该姓夏才对。
她苦心积虑的谋划着一切,甚至为此操碎了心,可是她依然没有料到,女儿竟会爱上一个日本人。
她暗地里调查过那个日本人,背景强大不说,他本人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意大利黑手党彭格列家族的骨干成员。
她相信自家女儿绝对可以配得上他,但是……他是黑手党。
欧阳惜应该只属于纯洁的世界。堕落的黑社会,她不应该涉足。
夏凛涵自欺欺人的自我催眠。
所以,为了保护她,夏凛涵多年以来一直扮演着狠心母亲的角色。
或许欧阳惜一直不知道她的苦心,甚至会对她产生憎恶的情绪,但是夏凛涵,已经尽其所能的,给予了她最不易察觉的爱。
当欧阳惜得知自己被欺骗之后喊得声嘶力竭,夏凛涵站在门外的长廊上扶着染了红漆的柱子,忽然感觉手背一凉。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一颗晶莹的泪珠。
夏凛涵摸摸自己的脸颊,一阵温润的湿意。她停下了指尖的动作,忽然想感慨一声真是沧海桑田。
当年倔强的小女孩,如今竟然也会落泪。
就像当年,她惊讶于林凛依的落泪。
夏凛涵问自己后不后悔。
然后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棒打鸳鸯散,在佛教里,是大忌。
尽管夏凛涵不信仰佛教,但是她,依旧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或许,她是把自己的情感,加在了欧阳惜身上吧。
在久远的年代,家穷人丑,那个日本男人会骗走她们母女俩的钱,现在想想或许也是有原因的。
但是夏凛涵最不能原谅的,就是他丧失了良心。
可是如今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自己现在的行为,在欧阳惜看来,和丧失良心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就这样结束吧。
她狠心的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大步走开,无视了欧阳惜的哭声。
……
她在虚幻和现实交错的海洋里渐行渐远,可每当夜幕降临,她总会一遍遍地想起那些不堪的往事,肮脏得,就仿佛是那泼墨一般的夜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