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账外,军旗被风吹得翻飞作响。朔方边塞战后的寂静大地早已铺满的大雪。军营枯黄的草地上,白皑皑的雪被践踏的支零破碎,大片浓稠的血浆混合着漆黑的雪块冻结在那片枯骨暴露万马齐喑的战场。正值傍晚,将士们成堆的围坐在篝火边,不羁的火焰在他们凝结着血块的脸上跳动着橙红色的光芒。沙哑的歌声从他们浑浊的嗓中断断续续断断续续的飘出。
桓奴王战败,那曾经骄傲的驰骋在草原上的游牧之王的头颅如今正悬挂在军营中央的柱上。明日天不亮要启程回朝,活下来的人们不知道自己是踩在多少亡灵铺筑的道路上。
贺庭锡把一捆草料丢进马槽里。从敌军俘来的战马似乎是有些不太听话,不耐烦的嘶鸣,从鼻孔中喷涌出热浪。“不愿吃?”贺庭锡对着马自言自语,他伸手想要摸摸马鬓,不料却差点被咬了一口。那马巨大的黑色眼球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他冷冰冰的盯着这匹膘肥体壮的马。“好哦。”他又在喃喃,不知道是不是说给马听的。他再次伸出手去,这次战马竟然安分的些许低下了头。贺庭锡缓缓的抚摸着马的面颊,但却面露嫌恶,他似乎很不喜欢这匹马。
“没骨气的畜生。”他把最后一把草料丢进去,转头望了望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士兵们,他们的额间似乎还是隐隐有个“川”字,那是多年来百战沙场间留下的痕迹。
军帐中,一个抱着小小暖炉的男人不停咳嗽着。贺庭锡钻进账内,坐到他身边。
“明天就回去了,你不去和他们闹腾?”
“什么叫我不去?你怎么不去?”男人翻了个白眼,“你不知道作为病人是需要休息的吗?你想叫我上哪去?”显然,这个他没把贺庭锡当回事儿,满嘴的火药味。
贺庭锡挑了挑眉毛,抬手绕到男人腰后,戳戳他的胸椎处:“这疼?”
“对啊。”他说,但随即又意识到不对劲,“你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不等贺庭锡回答,他的尖叫就表明了贺庭锡的意思。
“贺庭锡你个老王八!你要疼死我啊!
“等我伤好了看我不抽了你的筋!”
贺庭锡满意的缓缓举起手,面无表情假惺惺道:“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意思就是你白馥很喜欢自找苦吃。
“我谢谢你。”白馥咬牙切齿却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句话。看贺庭锡不说话,他便准备开口挤兑贺庭锡,但却突然发现了自己从未在贺庭锡脸上看见的疲惫之色。
贺庭锡一反常态地扯来手巾帮白馥细细地擦掉额头的汗珠,他望着面前的人,心知这是最后一面了。过了半晌,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回去,我要到江南。”顿了顿,“你还记得上个月我那边来人说的话吗?”
“记得。”白馥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提到这件事,“你节哀顺……”
“隆德用莫须有的罪名抄了贺家满门。”他的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感,冷漠的似乎那些死去的人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他望了白馥一眼继续道,“隆德啊,终归是不信任我。我杀了朱海,说不定哪天就要反了他。不过他也是不中用的皇帝,我想要刺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把我调来这里,肆无忌惮地想铲除我在那边的人,以为我不知道,真是可笑。白馥,其实你也知道吧,隆德那么懦弱,他身后还有个执政王,分明是想借隆德的手铲掉我而已。”
白馥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我到江南去,就不会拖累你了。反正我横竖都是死。恩……我是不想活下去了。所以,我们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贺庭锡冷若冰霜地一字一句说出这些令白馥瞠目结舌的话。
白馥忽然猛地把他推倒,裂眦嚼齿地大叫:“你在胡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要想杀了隆德,我陪你!为什么说出这么丧气的话!”
贺庭锡没有反抗,他只是面色黯然的轻声道:“我们已经在这里打了快七年了,白馥。七年有多久?不管对方是谁,我都已经不想打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掉朱海?我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白馥,白馥,你和我不一样,何必呢?我什么牵挂也没有了,七年,我已经想通了。我要回江南最后一次,再走一遍我曾经后悔走过的那条路。”
白馥握紧了拳头,他不再说些什么。贺庭锡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即便是在白馥面前也是三言两语的结束了谈话。在白馥的记忆里,贺庭锡一直都是如同修罗般冷漠无情的嗜血,那张精致的面庞永远冰冷。他还记得贺庭锡刚刚来到军营的时候,那时候的白馥还仅仅是一个从五品侍卫,而贺庭锡却已经是帝王钦赐的公子将军,年仅二十一。白馥正和下属吹牛打屁,另一边不成想一个脾气暴,在军营士兵里还算有点头头架势的人看不惯贺庭锡目中无人的模样,便上去挑衅,却连半句话也没说完,就被掐住了下颚,男人被掐的生疼却闭不上嘴巴,贺庭锡想也没想就毫不嫌脏的伸了两根手指进去,夹住小舌头用力一扯。腥甜的味道瞬间充斥着男人口腔,鲜血从男人的嘴里涌出。贺庭锡把那团粉色的肉球一把塞进他嘴里。
“下次,掉的会是舌头。你想有下次吗?“贺庭锡抹掉脸上的血,他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在白馥身上停留了两秒。他对那个在周围惊恐面庞中满怀戏谑的目光感到一丝好奇,白馥冲他笑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
军帐中两人无言。怕是因为不想这样沉闷下去,白馥又开了口。
“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吧。算我们最后的留念,也不枉我们并肩七年。我出去等你。“白馥最终只能摇摇头,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让贺庭锡做出改变。贺庭锡愣了两秒,看着白馥吃力爬起来的样子,起身抱住他出了帐。
贺庭锡换掉了那身沉重的铠甲,一袭白袍英姿飒爽。他坐在一堆干草垛上,目光向很远的地方眺望过去。白馥安静的研墨,他看着灯火下那团漆黑的墨慢慢晕开。那晚风很大,但晚霞千里。残阳把贺庭锡乌黑的头发染上一层深深的橘色。他的几缕发丝被风吹得上扬。有几根黏在了他的嘴边,他用舌头舔了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因为不好用毛毡,白馥取了一块木板放在宣纸下,大处落墨,很快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了贺庭锡的轮廓。他又细细的看了贺庭锡一会,刚抬起笔来绘细处又突然定下。他看到贺庭锡已经背对着自己站了起来。贺庭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须臾间他忽然转过身来,睫毛颤抖的厉害,那眼眶周围竟是泛红。他缓缓蹲下来,泪水布满眼眶,却还强忍着不愿它们落下。他把头低下去,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垂在耳际。地上悄无声息的被融化了几小点雪迹。白馥踉踉跄跄的走过去,拍了拍他上下抽搐的脊背。他好瘦。贺庭锡的脊椎硌的白馥有一种压抑的疼痛。
泣不成声的贺庭锡让白馥感到度日如年般难熬。片刻,贺庭锡抬起头来,泪痕爬满他的面庞。
“白馥,你永远不知道我造的孽让我有多痛苦。江南,我觉得,那里会让我更难过。可是啊,那些事在我心里堵得慌。是我亲手杀了她,亲手……”他哽咽着说了许多话,白馥在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听到了他对他自己一辈子不会减少的愧疚和释怀的悲伤。
光阴荏苒。
后来白馥回到京城,过了许多年他才真正查清楚让贺庭锡如此落魄的原因。那段故事白馥记得真切。每个下雨的晚上,他都会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副没有完成的画呆呆的坐很久。
“宁矜,你说我们是不是很该死?”白馥对那个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碗热汤的男人苦笑。
“不做这些,才会该‘死’。况且,该死的是我,姝,你和我和贺庭锡都不一样。”
“不一样……也许吧。但谁又能在我们做了这么多的恶心事儿中说的清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