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二天一大早,他刚从梦中醒来,就看了守在床头的石头和小米。
昨晚上听说莫小强从省城回来的消息,两人在家呆不住了,天刚亮就跑来守在他的床边。
看着他们热切的目光,听着他们提不完的问题,莫小强想起这一个月,自己一半时间都呆在县城里,可是脑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两位死党,不禁有点脸上发烧。
他们好奇地问完了莫小强在省城的生活,又争着讲述他们所知道的和莫小强有关的事。在学校订的好几份报纸上,他们都看到了关于莫小强的报道,有的还刊登了从小说里摘选的章节,省电台的儿童节目里也开始播讲《回到唐朝上太学》小说选段。
莫小强发现,刘庆昆动作还是很快的,报纸电台都有了动静,杂志的出版周期长一些,估计下个月应该就有宣传的内容了。
石头和小米看了报纸摘登的章节,发现内容和他们看到原稿不太一样,于是追着莫小强逼问新版本。莫小强答应样书出来了,会先拿几本给他们以做安慰,两个人听了表示不再追究他胳膊肘朝外拐的可耻行为。
莫小强起床洗漱,才发现全家人都已起来了:父亲正在院子里收拾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妈妈泡了一堆的被单床单要洗,奶奶端着簸箕在捡米,妹妹小雨坐在小桌子前写作业。同院的小夫妻刚从城外挖来了野菜,正围着小坛子精心炮制。五月的阳光照进小小的院子,空气无比清新,院角的小花坛里也早已绿意盎然。
莫小强看着正在收拾自行车的父亲和洗床单的母亲,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重生以来一直未解的疑惑:母亲星期天不休息的原因,原来她把休息日和父亲调成了一样的。
莫小强看着这个场面,心里也轻松起来,现在小说正在出版进行中,国库券的小生意也稳定下来,两天后和罗嘉良完成第一笔交易后,小生意就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切进入正轨。
这一个月,为了刚刚开始的小生意,莫小强忙得昏天黑地,好像重新回到上一世为了生存而拼搏的人生战场。这一闲下来,他突然间觉得重新当一个初中生也是很有意思的事,上学这种事也不是那么讨厌。
初中生嘛,可以玩一些看上去傻乎乎的游戏,做一些傻乎乎的事,他们还拥有一半小孩子才有的特权,而且这种特权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拿回来。
莫小强起床吃饭,然后和家里人打了个招呼,就和石头小米跑出去疯玩。
今天上午的节目是石头和小米早就定好的:到县里的灯光球场玩玻璃球。
小县城的男孩子几乎都玩过玻璃球。几个人在泥土地上挖一个小坑,作为升级用的“井”,再在离“井”两米左右的地方划一条直线,大家在直线上依次用手指将玻璃球向“井”里弹去。谁的玻璃球先进了“井”,就会“升级”,可以用自己的玻璃球去弹别人的玻璃球,被弹中的玻璃球会被“吃”掉,成为战利品。当然,如果他弹不中,没有进“井”的人也可以用玻璃球弹他,不过要连续弹中三次才能“吃”掉他。
小学生是玩玻璃球的主力队伍,在县城的街头巷尾,庭院角落,到处都是他们用玻璃球进行战斗的战场。而初一的少年算得上是其中的骨灰级选手了,自然不会和小孩子一起玩,他们的战场就在县里的灯光球场。所谓的灯光球场,其实就是个露天的蓝球场,只是四周修了夯土砌砖的看台,上空挂了两排大灯,晚上也可以打篮球,就成为县里最高档的体育场所。对玩玻璃球的孩子们来说,那里是县城最高级玩家们聚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用来输赢的全部是里面有花的彩色玻璃球,而且每次“吃”掉对方,赢得的赌注会是五个或十个玻璃球。
莫小强和石头、小米赶到灯光球场时,那里已经有百来个孩子了,分成十来个群在激战。他们三个站在边上看了一会,根据自己的水平,分别加入不同的群里去玩。
莫小强参加的那个群,上场玩的是三个孩子,还有两个在旁边候补。他等了一会,就看到那个瘦瘦的男生干脆利索地将另外两个“吃”掉,失败者每人从口袋里拿出五枚彩色玻璃球,赔给他。
新的一轮开始,莫小强说了声:“加上我。”然后掏出最近常用的一枚打磨过的深色大玻璃球,站在了线上。打磨过的玻璃球是为了提高磨擦力,让它可以在光滑的斜坡上停住,提高占“井”能力。
那个瘦男生拿的也是一枚打磨过的玻璃球,不过个头小一点,而且故意打磨得不是太圆。一般用这种玻璃球的人,手上力道不够,但是有一些绝活,比如善于打旋钻坑,占“井”能力很强。
一般在灯光球场玩的孩子,为的提高游戏的难度,挖“井”的地方都会选在难度很高的地方,比如半米高的斜坡上,被石头堵住的小块平地,要不就是光滑无比的石头上面天然形成的小坑。在灯光球场南边,有一个“井”竟然选在球场矮墙半腰处的一个墙缝里,难度系数是最高的。每年都会有高手为了决出谁是年度最强,到那里进行决赛。当然,年度决赛通常都在正月里,那时候,县城里的孩子们拿到了压岁钱,才会一时暴富,有足够的财力打决赛。决赛的赌注,最高时会高达一百粒彩色玻璃球,在小县城的孩子们看来,那是一笔了不得的巨额财富。
占住先手,抢在别人前面占“井”,一向是赢家的权利。那个瘦男生很稳地将玻璃球弹出,划了一道弧线,稳稳落在离“井”不到二十厘米的斜坡上,飞快在那里打了几个旋,停了下来。他现在离“井”只有一步之遥。另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排第二个,他看了看,觉得自己不可能到达比对方更好的位置,于是将手中的玻璃球抛在离“井”两米多远的地方,显然他不想正面交锋,这样占了“井”的玩家不容易一下子击中他,他就可以等对方犯错后再出手反击。
该莫小强了,他站在线前,仔细瞄了瞄,觉得凭自己的力量和准头,应该可以将对方从那个位置打下来,并取而代之占据有利位置。不过他很久(从上一世算起有二十多年了)没玩了,不知还行不行。他镇静了一下心神,瞄准对方的玻璃球,用力一弹,玻璃球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击中了那枚停在“井”边的玻璃球,将它撞开……
这个上午,莫小强玩得很开心。这一个月为了小生意累得不轻,这个简单的游戏让他放松下来,真正融入了少年莫小强的身体,在这一刻,他不再是穿越回来的成年人,不再是快手小作家,也不再是倒卖国库券的小商人。
这一刻,他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一个单纯而快乐的孩子。
当中午他们离开那里时,石头输了四个玻璃球,小学则赢了十二个,莫小强不输不赢,不过他却是最开心的人。
走出灯光球场,莫小强回头望着它,心里满是感慨。十几年后,有一次他回到县城,发现灯光球场正在被拆除,球场内外,数十名工人干得热火朝天。他穿过忙碌的工人,在还没拆除的部分,找到了当年玩玻璃球的孩子在砖石上挖出的“井”,虽然很久没用过,但还能依稀看出当年的样子。后来,他带着怀旧的伤感离开这个存放着少年记忆的地方。半个月后,球场被拆平,一年后,一座现代化的篮球馆建了起来。但他再也没有进去过。
二十年后,县城里的风景和现在完全不同,人也不同了,甚至连孩子们也不玩玻璃球了。
希望这些小游戏能让他抓住记忆的尾巴,让青春的岁月显得更长一些。
回家的路上,莫小强和石头、小米分手,去了一趟黑皮家,看看国库券收购的情况。
黑皮很兴奋,他说现在收起来的国库券已经有三十万了,估计两天之内会升到近五十万的样子。
这个星期,又有三十多个人加入收购国库券的队伍里来,人多了,跑的地方也多了,附近三四个省份都有了自己的收购小组。这些人积极性很高,收购额不断扩大。
在黑皮家,莫小强试着用新装的电话打给罗嘉良的公司,没想到他星期天竟然也在上班。
罗嘉良接到电话很高兴,他说公司开业在即,大家都忙得脚朝天,哪管什么过不过礼拜。他追问莫小强这次可以收到多少国库券,这笔业务将作为公司开业的一份大礼,希望不会扫兴。
莫小强笑着说:“没问题,你后天带上五十万现金过来。保证你一分钱都带不走,还需要向我借钱买饭吃。”
罗嘉良听了哈哈大笑。
莫小强又简单定了一下价格,然后将黑皮的电话号码留给他,让他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真是愉快的一天!莫小强觉得这一天是他重生以来最轻松最愉快的一天,他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句闲聊却瞬间把他打落在地,成为他重生以来最惊恐的一天。
在放下电话前,莫小强突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话:“罗大哥,你搞了个开门红,你们老总一定会发红包给你,不要忘了分我们一点啊。”
电话里传来罗嘉良的笑声:“哈哈,那是一定的,我们老总说了,你下一次来上海,他要请你吃饭。”
莫小强顺口道:“好啊,你们老总怎么称呼啊,别到时候说错了话,不让吃饭。”
话一出口,他就打了一个冷战,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罗嘉良说:“我们老总姓李,叫李天柱,以前在人行就是业务高手,对我们这些下属也很照顾……”
李天柱?一听到这个名字,莫小强只觉得六月天兜头浇了盆冰水,冷彻骨髓,一时手足口舌都被冻僵,脑子里一团浆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半天,他才慢慢缓过神来,却发现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
莫小强把话筒扣上,呆坐无语,一时茫然失措。
从上海回来,他就一直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是总是找不到原因。现在终于明白了,最大的问题不是别的,而是罗嘉良的这个公司。
上一世,他在查找资料时,也曾看到过这个公司的资料,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个公司当年实际上并未成立,而是随后不久被上海工商银行将名额拿去,然后将旗下的一个信投公司改组为申银证券,并且成为证券大鳄阚志东的成名之地。
可是,现在这个公司不仅成立了,而且和莫小强做起了生意——很明显,这个世界乱套了……
这个世界和他原来记忆中的世界已经分道扬镳。原本他以为被掌握在手中的未来,瞬间化为泡沫,他该怎么办?
莫小强无力地站起来,昏头昏脑地走出房间。院子里正聊天的两三个人和他打招呼,但他视而不见,失魂落魄地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