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孤灯绿坞
信芳院内常年只有两个打扫嬷嬷住在杂役房里。院内绿萝葳蕤,四下攀徊,形如绿坞。主卧虽布置的极为舒适,但于我却陌生的紧,两百年里也只是第三回在此过夜。
我先头吃太子殿下一吓,后又被御花园中之事吓得魂魄俱飞,此刻手脚无力,一头扎进云床之上,心中暗道:就算今晚同娑殿下得着信儿,将这房内下了八十一道洪天玄雷,也休想让我从这高床软枕之上拨起来。
一梦黑甜。再醒来之时,只觉全身虚弱,头脑晕沉,试了几次居然爬不起来。窗外轻风细细,狺狺不止,正是两位洒扫嬷嬷大约是以为我不在,四下寂寂,这才有了争执之言。
一方道:“仙界传了一万多年,道这位太子妃娘娘言貌工德,无一不是稀世罕有,昨儿我远远瞧着,与太子并排走在一起,竟还不如我们院里这一位。”
另一位道:“我瞧着太子妃娘娘就极好。总也是鸟族的公主。这一位不过是洒扫仙娥,连个利落些的头发都不会梳,有甚出奇之处。”
我在床上哑然失笑。这番说词听在我耳中也就罢了,生不起什么风浪,若是听在丹朱耳里,将来她入主华清宫,这两位嬷嬷必死无疑。
又听得先头那一位道:“你也活了这把年纪了,这种事情还看不透?容貌不过虚幻,性情才最惹人怜。咱们院里这一位性格讨喜,便是这信芳院,也是当年天后娘娘作侧妃之时的居处,太子殿下能令她来此居住,你还瞧不明白吗?”
另一位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晚之事在我心头着实留下了阴影,闻听此言,若非手足无力,我早吓得从云床上滚了下来。已听得院内有人暴喝:“是嫌舌头太长了么?”
扑嗵一声,我已从云床上栽了下来,地下乃是金砖铺就,只磕得我身上骨头疼,不由唉哟一声痛呼,已有男子大步而来,一手便将我提了起来,扔上了云床。
我只觉心跳虚缓,额头之上已有大颗大颗的冷汗沁了出来,半天连手指也动不得,耳边响起一声嘲弄的声音:“瞧着强壮如牛的野丫头,今儿怎么在此装病?莫不是太子妃娘娘来了,心中嫉妒,在此作耗,只盼得太子殿下回头一顾?”
正是同娑殿下。
他向来瞧我不顺眼,若是往常我早拿扫把打还回去,只是今日我全身虚弱,连还击之力也无。
许是见我不出声,他又道:“不过是个粗陋的洒扫宫娥,也想攀附中宫?别以为占着这偌大的信芳院,就真成了侧妃娘娘了。”
我闭上眼睛,双耳鸣鸣,似小时候被一群幼童围攻,句句戳心。然而我早已不是那幼小模样,亦早学会了沉默,而不是大声的争辩。许多时候,争辩不过是凭添心伤,全无用处,还不如沉默来得更为实际。
想要让别人明白自己,太难。
我明明全无此意,但瞧在同娑殿下眼中,便成了假装拿乔,又或者,他自流年口中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会前来斥责于我?平常时候与他针锋相对,那是我深知不过是些小玩闹,并无妨害,所以才会胆大舌利。但今日事关重大,若生要给我安个罪名,就算我喊破了嗓子,怕也无人包庇护佑。
许是他喋喋半日不见我回应,也觉得奇怪,上前一步便捏住了我的左臂,意图将我翻转过来,却猛然缩回了手,“咦”了一声,又快速伸过手来,天可怜见,就在我口鼻向下闷在云被之中,快要喘不过气来之时,他终于将我翻了过来。
我吃力的睁开了眼睛,眼前之人神情倒不见得多严厉,倒似满脸的不可置信,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我的额头,因着这突如其来舒爽的凉意,我竟忍不住朝他的手掌移了移,舒服的叹息出声。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缩回了手转头出去了。不过半个时辰,药君便被揪着衣领拎了回来。这位同娑殿下向来跋扈,至今未曾学会尊重,只除了天帝天后与太子殿下的衣领他不敢如此拎着,九重天上这些文官武神,十之七八倒被他拎过衣领。我见药君在他手中挣了几挣,颇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于是歉意的朝他笑了笑。神仙虽非凡人食五谷,生百病。可如我这般的仙胎,若是原身生了病,也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事。
药君替我瞧了半日,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惊吓过度。
——他的医术倒有些靠谱。
同娑殿下许是觉得是自己进来那一通指责吓着了我,低声嘟嚷道:“平日里瞧着胆子挺大的,不过一万年修为,跟恶兽猰貐都敢拼命,从不将本殿下放在眼里,这会被几句话吓得生了病,谁信啊?”
也不知药君生来是个固执的老头儿还是被同娑殿下提了衣领,心存怨气,闻听他此言,更是咬定了不松口,言之凿凿,称我是被吓出病来的。又取出几丸定神散郁的药丸来,放在床头。
同娑殿下将药君送走,回来瞅了我一回,张口便道:“你不要以为不想扫地躺在床上,便可以偷懒了……”又似猛然想起什么似的,终是闭了嘴,不再唠叨。又扶着我起身,用温水化了药丸服下,又扶了我躺下,不过半刻钟,我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间,只听得太子殿下道:“药君是说受了惊吓?”
同娑殿下似极懊悔道:“哥哥,都是我多嘴,吓唬了这丫头几句,我哪知道她平日张牙舞爪,却这般不禁吓?”
太子殿下叹息了一声,我额头上便贴上了一只冰凉的手,极是舒服,我在梦里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明知这手是太子殿下的,我应极力避开方是正理。但一来额头烧滚,一时里得着了这般冰凉的抚摸,正如饮鸩止渴,解得一时是一时。再来又在迷朦之中,我心中焦急,试了几次极力的想要睁开眼睛都不能够,越发笃定了这是在梦中,由是放松心神,由他去了。
耳边只听得太子殿下低低的声音自嘲般道:“我倒也不知道这丫头这么不禁吓。平时瞧着就像野猴子似的。”
同娑殿下吃惊道:“哥哥,难道这丫头的病是你吓出来的?”
我只听到低低的笑声,这一切渐渐远去,心里仅有的一丝清明不屑暗道:早闻当今天帝在做太子之时风流异常,这一脉传承,上梁不正,难道还指望着下梁不歪?不过是一段心血来潮的戏弄,岂能将我吓出病来?
长日迟沉。
过得两日,我渐渐好了起来,听院里的洒扫嬷嬷们说,太子殿下这两日极忙,整日陪着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四处游玩,几乎将九重天游了个遍。九重天上这一干仙子仙娥又逮着空子就往太子妃娘娘暂居的殿内跑,只将那里挤了个水泄不通,人头鼎涌,几乎没将太子妃娘娘累出病来,今日正好闭门谢客。
我心中暗笑朱雀神君所言果然不差,若非现在姨母与丹朱表姐在此,我正想一力避开,定然去雀罗殿偷偷寻两坛好酒给他饮。
这般心情愉快的想着,整衣束发出了房门,拖起墙角的扫把老老实实去洒扫。
门外立着的两位嬷嬷这两日奉命照顾我,已与我厮混的极熟,见我又拖着扫把,慌忙过来夺:“姑娘身子不好,也应当歇两日,这才能起身,拿着扫把作什么?”
我拖着扫把不放,笑道:“嬷嬷说哪里话?小仙不过是个洒扫仙娥,做这些活是应当应份,怎么嬷嬷反倒一惊一咋的?耽误了两天功夫,也不知是哪位姐姐帮我在洒扫,青鸾这就要赶去当差了。”
她二位眼见劝解不效,也只得由我去了。
我瞧着头顶日头煌煌,这时候去打扫前殿,显然不智,只得往后殿而去。华清宫虽不如天帝的后花园壮美,可也算得上独树一帜,繁花吐蕊,毓树芬芳,两日乏人打扫,已是落花满径。
我正扫得一头热汗,恰到了往日自己休眠的那棵树下,只听叭叭几声,甚是有节奏,地下却落了许多松子壳,这园中一向只有鸟雀与我作伴,何曾出现过食松果的小兽?我拄着扫把抬头,但见同娑殿下正斜倚在树干之上,眼神晶亮,玉琢一般的面上,全是恶意的笑容,地下已是厚厚落了一层松子壳。
我这几日心神惫懒,只想将份内之事作完,又怕一时唬他不住,矮身施了个极为规范的宫礼,谦声道:“小仙青鸾拜见二殿下。二殿下雅兴高涵,青鸾无知,扫了二殿下的游兴,还请二殿下责罚!”
他往日最烦这些礼数,习惯性的挥挥手,道:“退下退下!”
我拖着扫把一溜小跑,已听得身后急道:“回来回来。”
若能回来才怪。
只当作清风过耳,我一气往前跑,身后脚步之声沓沓,这没脸没皮的皇子居然追了上来。眼前花丛浓密,我一头扎进去,入眼之处乃是一件流光四溢的五彩羽衣,与之袖口紧密叠在一起的乃是件玉色锦衫,我心中大悔,与其撞见这两人还不如落在同娑殿下的手中,他也不能将我怎么样,至多是责骂几句了事。
正在愣神之际,身后重重撞上来一人,我一时前趋,直直跌进了凌昌太子的怀里,旁边身着五彩羽衣之人正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鸟族的公主丹朱。
四百多年未见,今日这番见面委实奇怪了些,我拖着扫把也就算了,但一头扎进她未来的夫婿怀中——这番景像落在她眼中,定然够我受的。
偏偏同娑殿下这起事的头正咋咋呼呼喊道:“小呆鸟,你往哪里跑?终于给我抓住了吧?”一把将我从太子殿下的怀中揪了出来,这才瞧清了眼前之人,面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但又不能责怨自己,却揪着我的领子骂道:“要你别跑别跑,偏不听。瞧瞧,撞破了哥哥的好事吧?”
我被他拖着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这番话,倒像太子殿下与丹朱在这里偷情一般。
丹朱向来目无下尘,这会已经玉容含怒,将我上下瞧了两眼,讽刺道:“我当是谁呢?”
同娑听得我笑,骂道:“小呆鸟,还不认错?”揪着我衣领的那手已然松了开来。
我整衣敛容,深深施下礼去:“华清宫洒扫宫娥青鸾拜见公主殿下。”
她啧啧叹息了两声,也不教我起来,讽刺道:“从小儿我便说,将来你不过是个洒扫丫头。但你偏不肯安份,在丹穴山做洒扫丫头,粗俗不知礼数也就罢了,偏偏要来这九重天上做个洒扫丫头。这洒扫丫头到了哪里不是洒扫?若教娘亲瞧见了,也不知会不会气出病来。”
她不提姨母便罢,一提姨母我便心中愧疚。四百年不见,我早已不是过去那寸步不让之人,拳头与辩解争论并不曾为我带来什么好处,且九重天上也不是丹穴山由得我撒野。
太子殿下便在身边,我倒也不急着起身,只稳稳半蹲,淡淡道:“青鸾久不见姨母,但如今在太子殿下宫内轮值,一时并无闲暇,走脱不开,还请公主代为问候姨母一声。”
同娑殿下在我身后道:“你这丫头,平日皮得像个猴儿,也有这般规矩的时候,也太能唬人了。嫂嫂别被这丫头骗了。走了走了,让太子哥哥与嫂嫂在此谈心,我们别处玩去吧。”说着上前来拖着我的手,要将我拖出花荫去。
我执意不肯移动半分,打定了主意要瞧瞧丹朱在太子殿下心里的轻重。
他若对丹朱无情便罢了,若对丹朱情深不悔,在他二位成亲之前我若不能离开此地,大概是连怎么丧命的都不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