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昊王走后,我呆坐半会,让丫鬟叫天赐进来,那孩子踏进房门口,却不敢靠得太近,只低声叫了声姐姐,无措地远远站着。我招了招手,笑着让他过来,他才走来挨在我身旁,将脸埋在我的膝盖上,弱弱地问:“姐姐还在生气吗?”我反问:“你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他僵硬半会,仍是摇头,“不,我没错。就算明知会让你生气,就算让我重来一千次,我还是会杀赵原音一千次。”
我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嗯了一声,“那就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吧,不要管别人明不明白。”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抱着我无助哭泣的小男孩,有了自己的坚持和信念,身为他的姐姐,的确不该因自己一时情感的偏差而去责怪他。
他轻声道:“只要姐姐一个人明白就足够了。”
闲聊几句,都是些家常,我问:“那万花楼你还常去么。”
他抬起那张早已出落得让姑娘们耳红心跳的脸,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为这个,还是乖乖回答:“偶尔会去,都跟朝中一些大人们去的,不过是捧场做戏。”
我微扬眉梢:“哦,捧场做戏么?月前怎听说那头牌姑娘为你投了湖,若没及时救下怕现在早没命了,她叫什么名来着?”
天赐尴尬笑笑,回了话:“叫烟雨,”又说:“是她一厢情愿缠得紧,我与她并没什么。”
我抚着他的脸静静地看着,看他红了脸却显得分外艳丽,心想也真是惹人心动又令人心碎的好模样,不怪人家姑娘会爱得不要命,“不喜欢那姑娘也别耽误了她,为她赎身接回楚府好好照顾吧,她那样的身份虽然做不了正主,按个妾的名分还是可以的,她毕竟都为你舍过命。”
天赐不情愿,我笑笑拍着他的头,“乖,听话。”
他不再啃声,埋首在我腿上,痴了似的狠狠楼主我的腰,搂得我痛出声来,才听他闷声道:“好,只要悦容姐说的,我都听。”
离开前我让他回楚府替我好好照顾在劫,也算是他欠在劫的,我身份尴尬不好回楚府去探望,也不宜露面人前,毕竟我还是皇帝的嫔妃。经天子一日未下皇诏撤去我的名分,便一日是楚婕妤,留名在大经国内史中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如今我却留在常昊王的身边,对一个女人的名声而言,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人前人后闲言碎语的,听了也怪闹心,索性眼不见为净。
天赐乖顺地点了点头,见我不再恼他,也顺心地离开了。
我回房看了半会的书,又继续绣着上次未绣完的香囊,是准备送给常昊王的,倒不是皇城姑娘们时下流行的牡丹或吉祥图案,也不是象征他王爷身份的五爪蟠龙,不过是朵墨蓝色的风信子。
风信子是在三月春分开的花,花期过后若要再开花,需要剪掉之前奄奄一息的花朵,所以风信子的花语为“重生的爱”。
也许是在反复提醒自己吧,让过去的眷恋全都成为过去,开始崭新的爱。
绣好了香囊,抬眼看看天色,日上三竿,已将近晌午。心想常昊王也差不多谈完事了吧,笑着握起香囊朝书房走去。
只是一时想给他惊喜,便挥去小厮的禀告一人走进。
却在门口停住脚步,听见房内有人道:“好名声博之艰难,坏名声毁之容易。如今王爷这般声望得来不易,万万不该因一时私爱而自抹其黑,宫中妃嫔留宿王府确实于礼不合,朝中百官城中百姓无不私下议论纷纷,多为不利王爷的流言蜚语。而今正是紧要关口,老臣恳请王爷将楚婕妤送回宫中,切勿给一些心有间隙的不法之徒抓着把柄以诟病。百姓信奉礼义廉耻,若王爷不修剪己身,一朝失了民心,日后安得天下?”
话音落下,众人齐齐恳请,更有甚者喊道:“王爷,您是要区区一个女人,还是要吾等多年来对您忠心耿耿的家臣们!您是要毁人心智的片刻的温柔,还是要世人称颂的千秋霸业!”屋内顿时乱声一片,常昊王似被逼得无措,一时哑口无言。
我重重捏着香囊,忍不住冷冷笑起,又是一出美人江山孰轻孰重,私爱公器孰大孰小的抉择么?
深深吸了口气,我挺身推开房门走进。
门开刹那,屋内鸦雀无声,众人看到我之后神色各异,有人惊讶,有人愤懑,竟还有人害怕。
众人纷纷行礼,有人喊见过婕妤娘娘,有人喊见过王妃,两道迥异的称谓冲撞在一块,顿时又陷入一阵寂静。众人面面相觑,擦汗的擦汗,干咳的干咳,好不尴尬。
我随手舒着彩华广袖,微微一笑,端着万千仪态道:“诸位大人无须为难,本宫在这里不过权作一时养身,如今伤病痊愈,是该回宫了。”
“这……”众人结舌,随后大喜,俯首赞颂:“婕妤娘娘真乃心明聪慧之人!”这次倒异口同声地喊了同个称谓。
我披着微笑的面皮,转身而去,常昊王越过人群追出来,慌张喊道:“悦容,你去哪里!”身后家臣朝臣也追出来喊道:“王爷,您去哪里!”
从书房到宅院门口的长廊上,就这么形成了一线三点,常昊王就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转过头去盈盈欠身:“本宫多谢王爷多日来的款待,回宫后必然奏请圣上,以宽慰王爷忠君爱国之心,廉洁自爱之名!”
走了几步,常昊王又追了几步,众人也跟着喊了几声。这是哪出荒唐滑稽的戏目,让人啼笑皆非。
我着看他,温柔道:“王爷,您是做大事的人,可负一人,万万不可负天下人,悦容祝您功成名就,千秋万载!”再次欠身作揖,也不管他僵硬败坏的脸色,更不管他在身后声声呐喊,快步地离开了。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身后众人,却也没走向我,只看着我一步步走远,走出他的视线。
坐在华轿返回宫中的一路上,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哭,眼泪越是流个不停。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也早知道他不会追出来,但还是妄想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现在,心痛了一遍又一遍。被眼泪浸湿的风信子香囊,已在无意间用力揉成一团,显得如此丑陋不堪,就像是在对我最无情的嘲讽。
抬手掠过眼角,看着指尖的眼泪,我失声自问:为什么这么脆弱,为什么总是成为被丢弃的一方,为什么会哭个不停?难道就因为我是女人,就要受到伤害?
茫茫然回到仁德殿,翻滚的墨色帷帐,依然摇晃着宫闱百年不变的孤独。
却见经天子坐在床榻旁,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拂过榻上搁置的那件凤冠宫袍。
是我受封为婕妤时曾穿过的。
眼泪从他脸庞滑落,滴落在宫袍上,映照着金色阳光,溅碎成无数片晶莹,莹莹闪闪的,远远看去,竟有几分凄艳。
我缓步走上前去,低喊了声:“圣上。”
他身子一震,杵了许久才缓缓抬眼看我,不敢置信地,惊愕地,委屈地,欣喜地……一把将我抱进怀里,埋首在发丝间贪婪地轻嗅,反复地说着:“朕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悦容,悦容……”
一声声,一遍遍,喊得我心都要碎了。
却听身后有人冷冷道:“圣上和婕妤娘娘也真是恩爱。”
偏过头,常昊王就这么背光站在殿门口,面色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