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的时光中他梦见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正在学校的甬道上走着,怀里抱着书本,从她因走路而跳动的马尾辫以及迷人的胸部可以知道她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她脸上时刻笑吟吟的,相对她的健康无虑来说,他就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萎靡不振。他跟在她的身后,听见她和每一个人在校园的甬道上打着招呼,她的招呼是开朗的,语感是那么明快,迷人。他看着她穿过桂花走廊,这个桂花走廊是真实的,它至今还存在在那校园内。尽管他离开那所校园已经很多年了,但是他还是那么真切的在梦境中找到了它。那个长廊的斑斓的图案使他的梦境染上了点色彩。她在走廊那儿停了下来,她开始和一个人说话,那个人只给他的一个背影,他一直没有看清他的面部。然后他们向前走了一段路程,他们的影子被小树林的影子所遮没,但是他还是那么清楚的看见他们垂在衣边的手指偶尔的碰在一起,拉了拉,然后又散开。这是他的梦境中另外一个显得十分逼真的细节。然后不知怎么的,他们又回到了长廊,并且向西而去,直奔尽头。最后不见了,他在梦境中找呀找呀,找遍了整座楼,他依稀记得还有长草的地方。他想那是草场。他也没有找到他们。一个人的梦是多么的奇怪呀,梦境的转换那么的令人措手不及,他来到了一个小楼里,小楼过道里的堆满了东西,看不清面貌,只黑漆漆的一团,他先是看到一个楼梯口,楼梯是内置式的,看得出来早已不用,窗户那儿也堆了很多同样模糊不清的东西,只露出点点的光亮,从窗眼里可以看见庞大机器的机身在阳光下发出锈色,还有走动着脸上涂满煤灰的人。他终于看见了他们,他的裤子已经滑落在腿脖子上,窗眼的光亮正照在她的红彤彤的脸上,她的裤子也拉下了一截,他看见她的屁股以及腰眼部位,上面闪着一道眩目的白光。
她看见他了,推开了那个人的嘴和贴得很紧的身体。他正想冲上去抽他一巴掌,可是他觉得自己的腿发软,腿软的感觉仿佛没有腿一样。那个人提起了裤子,慢慢的转过脸来,他看见了他,原来正是他自己。这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点起了一根烟,这是个多么奇怪的梦啊,外面窗外黑糊糊的了,事实上,一个午睡就这么将一天的时间减缩了。夜晚降临了,他耳机里的人们无疑就从白天的噩梦中醒了过来。当然那一刻还没到,等他吃完晚饭,洗完脸也洗完脚,上床靠近一个枕头才会开始,他觉得他把握住了他们,他只要一旋那旋钮,他们自然就会生动起来的。尽管他们的故事那么单调,乏味,但是至少他觉得夜晚的人们相互安慰,会少些孤单的。
午睡使他的精神好了许多,他走起路都觉得有点不一样,他愉快的和那个小男孩打招呼,小男孩正走在过道里,手里端着碗碟,碗碟里的菜汁闪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在另一间房间里一个高挑的背影正忙碌着。小男孩说他准备去卧室里去吃了,他手里的小小碗碟正是他今天的晚餐。他说,妈妈说的,中午已经让你。没有等小男孩迟迟疑疑的说完,他就将他的菜碗端过来,放在那张饭桌上,他已经乐意这样了。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方桌的南端一个脸色灰灰的人正在吃着,他吃饭的响声和他的碗筷一样清脆。等他和小男孩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
高个子女人忙完那些碗之后才坐在桌边开始吃晚饭,外面响起了狗呋,仿佛就从黑糊糊的窗玻璃上传来似的。由于门朝着过道的方向,小男孩就坐在了他中午的位置上,而他的位置正好是中午小男孩的位置。因此高个子女人在坐下去的时候有一个短暂的犹疑,如果要将凳子端到对面和儿子坐在一起的话,无疑她要费点劲,而这个折腾显然不必要了。那个戴耳机的人向她笑了笑。她坐了下来的时候躬身将凳子移了一移,所以他和她的位置自然没有她和儿子的距离那么亲密。当然也没有桌上早就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的菜那么亲密。
尽管如此,这个夜晚还是使他十分难忘。共同进餐的场景将会一直保留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直到夜晚降到堆在他盖着的被上,降到他的视野里,他还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感动着。从他洗完脚,进入被窝,夜晚确确实实开始了。
耳机里的人们开始又唱又跳,仿佛来到了松软的枕头上。
“在今晚,乘着这冉冉的夜色,让我们打开心灵的窗户。”
这个著名的晚间节目掺和着一段台词和一段徐缓的音乐便开始了。嗨,朋友们晚上好,我们又见面了。他觉得她的声音还是那么轻盈柔和,极富魅力。他将耳机用劲往耳朵里又塞了塞,那样的话,她的鼻息就离他更近了,他乐于这种心态下自己的一举一动。因为他希望在夜晚的被窝里快活一点。虽然没有切肤之亲的性爱,但是他是允许自己有某种幻想的。很快,电话就打进来了。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有点沙哑,从声音上断定他大概是二十岁左右,很快他就知道了他刚刚初涉爱河,由于一件小事使他误会了对方,他说现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不仅仅是雅雯,就是此刻在枕头上的他,似乎见到了一个青春期的自己。那个时候的确有多少事情是多么令人不知所措呀。这个年轻人在电话里告诉雅雯,也告诉所有的耳机里的夜晚的人们。他所叙述的的确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雅雯告诉对方,他说女人是需要小心呵护的,她们是一件敏感的瓷器,易碎。雅雯还告诉对方说,当然也告诉所有夜晚的人们。女人注重细节,你爱一个女人,应该从细节做起。雅雯告诫说,不要小看这些细节,一点点细节里藏着女人的很多东西的,例如甜蜜,幸福,钟爱,柔情等等。雅雯给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提出了一个建议,或者说开出了一个药方。她要求小伙子不要彷徨,把握时机,赶紧向对方道谦,牢牢地抓住对方姑娘的手。事实上,雅雯像任何时候一样,是耳机里所有的人们的生活,爱与心理的导师。他觉得雅雯说的好极了,他相信还有更多的人也会这么说的。
下面一个是女人的声音,她一上来果然就夸雅雯刚才说的相当相当好。她在电话里重复用了相当这个词汇,而且在语调发音上也是突出了这个词汇。当她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时候,雅雯边听出了她便是昨晚的那个她。雅雯的耳朵的确厉害。其实他在她说相当一词的时候就听出来了,只不过雅雯帮他证实了这一点。
是的,对方的声音明显的小了些,就从这句话开始,他感觉到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被窝里,也感觉到她吹气若兰的鼻息了。他借助想象以及其他感官的帮助,仿佛已经能够嗅到了被窝里一丝甜腻而温和的体香。
他翻了一个身,脸朝向了并不存在的她的背脊。他想象到她的背脊是否像他的妻子的背脊呢,从侧面看上去就象一对束起来的翅膀?
枕上的她开始叙述起来,她的声音那么低柔,但是又是那么清晰。
我真的很怀疑他,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新的相好。说实话,我是那种传统的女人,因此我希望这仅仅是我的猜测,否则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受不了的,可是,可是,
你的心又悬着,到底是不是这样,是吗?雅雯一直那么善解人意。
她真倒可以做任何人的老婆。他为自己的想法而笑了起来。
耳机里嗯了一声。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譬如说到他的单位,还有他可能出现的地方?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由低低的抽泣了起来。
那肯定是勇气的问题,她害怕自己来揭穿了这个噩梦。枕头上的他想道。
可以听得很清楚,她擤了一下鼻子。但是说话的时候鼻音显得重了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开口说话了。
我也不是没有去过,但是一切看上去很正常,可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相信自己这一点嗅觉的。
那你应该找他谈谈,雅雯继续说道,完全摊开了谈,大部分夫妻之间的裂痕主要是由于没有足够的沟通开始的,你们应该谈谈,你们谈过吗?
谈过,他感觉到她换了一个拿话筒的手,声音听上去感觉松弛了一些。
这样一来她象是在他的枕头上翻转了一下身子,继续说道。
可是谈不出实质性的东西,从孩子跑了之后,他一直象是躲着我似的。
跑了?雅雯这个方言性的词汇不甚理解。其实就是孩子死了。
就是死了的意思。我们这里都这么说。对方的声音里又有了丝浓重的鼻音,听得出来她在努力的控制住自己。而他在被窝里弯曲起身子,全身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六个月的孩子已经相当好玩了,整个楼道里的人哪一个不喜欢这个小家伙,可是谁知道,上帝对我们不公呀。
女人似乎又擤了擤了鼻子后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们怀上她很辛苦的,开始不想要孩子,想乘年轻的时候多玩一点,老听有孩子的朋友讲,有了孩子将象是背上了枷锁,说是开始苦役了。我们就没有要,可是老有,就每次去打掉。大概次数多了点,等我们想要孩子了,又老习惯性流产,当时急啊,后来还是一个朋友的介绍,去了一趟安宜,费了不少周折,找到了一个老中医,吃了好几剂药才留住了一个。好不容易留住了,也顺顺利利长到了六个月,却来了毛病了。
雅雯问道,是男孩?
女孩,对方答道。去了不少地方,正门歪道的医生都找了,可是都说,没有用了,好好的待着,才六个月的小人儿啊。真是一泡屎一泡尿盼大的,人家都说,我们年轻可以再要一个,说的轻易啊,我们没有办法啊,就按医生说的,带着她到处玩玩走走。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其实,六个月的小人能看出什么来呀,我爱人还是一天到晚的抱着她,扛着她。从省城回来没到一个星期,就死了,样子一点也不像,跟平常一样像睡着了一样。说到这儿,她放声哭了起来,耳机里只回荡着她的哭声,耳机里的所有人们都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慢慢的哭声小了下去。
对我们两个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或许是对生活灰心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我有时候也犯傻想死了算了,可是又不甘心,我想我非得再生一个。可是他,他老是那么躲着我,好像是我吃了孩子。有时候,我想他如果能够在另外一个女人那儿找到温暖,或者找到了生活的希望了,那样也就算了,可是大家都这么熬着,女人又哭泣了起来,只不过她这一次控制住了音量。
他也在努力的控制住自己。因为他觉得这个女人的声音正是来自自己身边的女人。他在她的叙述中看见了自己,一个高大的父亲的形象。他一下子象是明白了过来,他的妻子现在只在他的耳机里,人并不在这儿。在他的被窝里,只有一股自己捂热的空气。他知道它真慢慢的冷下去,他开始流下了眼泪,为耳机里这个女人在今晚讲的他自己的故事。也为他在内心里感谢起的这个异乡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