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因为听人说昨天看见朱蓓拿着三支玫瑰了?阿惠的话里对我有点谴责的意思,我能听得出来。我几乎嚅嚅着说也不尽然。我其实没有必要站在别人家的厨房里,跟人谈论一场婚姻,我只是想求证一下昨天那三支玫瑰的可能性的去向。我心底里是承认自己这是一种古怪的热情,我觉得自己事实上在像做一道几何证明题那样。至于结果如何我是不惮于考虑的。我忽然间觉得言辞无力,不足以表达我要说的意思,我只得微微的一笑。厨房间的抽烟机低低的轰鸣着,我看见那个悬挂在那儿一排的勺子,叉子,铲子,银亮亮的灼人眼目。
阿惠的儿子很乖巧的自己往嘴里扒饭,很响的吃着菜,阿惠看着儿子的吃相脸上的表情使我羡慕不已。我也应该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儿子。我为什么不那么做呢,每次霍江从枕头底下拿出套子来我几乎没有阻止过,哪怕一次。如果有一次,定然会从我的下身长出一个儿子来,就像树上的果实一样结实而鲜亮。可是我没有,我一边这么胡思乱想着,一边看见阿惠将小书包拿在手上。我不得不告辞出门了。我和阿惠走在后面,她的儿子在台阶上蹦蹦跳跳。我们对话在过道以及楼梯上短暂的进行着,之后我和他们在一个垃圾箱附近分了手。垃圾箱跟前正蹲着一个人,灰头灰脑的翻找着什么。三十岁左右的,短发如蓬杂草,身上的穿着粗粝,甚至有点肮脏不堪。于是我想,她的幸福是什么呢,或许在一堆杂乱中找到一个被人弃之不顾的东西。那个东西在她的眼里有另一层含义,她擦擦亮,那东西就是崭新的了。这哪儿是什么旧的嘛,她会这么喃喃自语么。
你除了胡思乱想还会什么呢,对方是我的多年闺中好友梅香,她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此刻坐在她家的那红色大沙发上翘着腿,脸上有点小布尔乔亚的神气。她一边用调羹搅动咖啡,一边这么跟我说着话。我对她的这种口气再熟悉不过了。按她的说法,她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你少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说着接过她递过来的杯子。那是你自找的。梅香脸上依旧这副表情。我当然无话可说,事实上或许就是这样。我喝了一小口咖啡,觉得太苦,我记得上次(想起来竟然显得很久远)来她也是用咖啡招待我,我强烈要求再加一块方糖,梅香自然同意。我其实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梅香已经知道了,她说这个事儿,你甭说了,这个我看多了,这点小破事实际上都是一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各打五十大板。这算是扯平。我问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在外面玩女人,倒是我的错了。梅香说,也不能这么说。但是你要检讨,你有没有闪失之处呢。她继续搅动她手上的杯子,那根调羹偶尔婉转撞击到杯沿,声音清越。视线略略斜睨,仿佛对一些不言的细节都早已经了然于胸似的。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想不出来我有什么过错。梅香说,算了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明白了吧。霍江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她似乎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停止了搅动,这是一个短暂的瞬间。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继续说道,在说的时候,眉角有点飞扬起来,我知道她又开始要说些揶揄的话了。果不其然,梅香说,如果霍江是我老公的话,我是不会计较这些的。他有女人围着转,证明他有魅力。我连说带笑的呸了一口,这会儿了你拿下得意来,说这些话。
梅香一直独身,三十有二,她多次在朋友面前(包括我)宣扬独身主义。殊不知在我拜访的这个下午之后的夏天,便迫不及待的嫁了人。这当然是后话。
我现在在她这儿逗留完全出于一种情感上的惯性,我从上楼找到那扇熟悉的门,然后是门后的亲切久违的脸,我便感觉到了一种要依偎上去的冲动,这种冲动使我的腿发软,从门口走到沙发那儿几步之遥都显得遥遥无期。那是一种缥缈之感。我终于坐下来了,而且一坐便是好几个钟头,在这几个钟头内,梅香由开始的戏虐之辞开始转向了真正的安慰,她总是这样,这是她的老处女风格。
她开始帮我分析,其实我需要别人分析吗。我王佩兰何止一次在床上的黑暗里或者孤独的微光里分析过这些,就像分析戏剧的形成一样。她说这三朵玫瑰并不能代表什么,关键是人们的常识在作怪。你难道不这样认为吗?梅香问我。我无语以对,对于玫瑰这种阐述方法我想只有梅香能够有此一见。我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这口气当中包含着:玫瑰,哎,终于轮到我了。人们习惯于将玫瑰和爱情,或者男女之情联系在一起了。一个女人本来手拿玫瑰,没有什么,也无可争议,关键是这个女人是你曾经为之担心的女人,因为她和你的丈夫之间有过不清不楚的传闻。这个实际上才真正是你担心的事实,是不是,我分析得对不对。
我仍无语已对,这个时候她无论从哪一方面解释分析,都能成立。当然也看不出有何聪明之处,等于没说。
你感到不安的是一个让你无从入手的世界在那儿,那儿静静地进行着一切,无论是浪漫的,还是激情荡漾的,但是与你无关。就像隔着一层,而这个隔膜的效果使你开始坐立不住,于是你就开始你的探寻之路,你要把那一层膜撕掉为了使更加看清楚点,肯定如此(小小的自以为竟使她如此肯定,蛮有把握,我自不言语)。与其说你想找到一种解释,还不如说你是想找一种安慰。
你倒可以不要在出版社上班了,完全可以开家心理诊所,这年头心理有病多的去了。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立即打趣她。她似乎对我的打趣充耳不闻,而是问我,对不对。我说,姑且就算对吧。不要什么姑且,就是。好吧,就是。换了谁,这个时候脸上都会有的自得表情。
好吧,满足了你老处女的虚荣心,下面该说说我怎么办吧。我转过头,视线射在梅香的脸上,梅香的眉毛扯得很细,鼻头在她的整个脸部显得过于笨重。
梅香撇了撇嘴,那道细线般的眉抖了抖,她说,怎么办,你问怎么办。嗯。怎么办呢?她的两个手腕紧紧地搂住咖啡杯,并且轻微的转动着,转了一转停下来,说,没有,这能怎么办,没有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其实,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上的感应灯鲜亮的闪着,她开始说话。一个喂字之后,立即就将手机往前面一伸,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喏,你的,霍江。这让我突然的有点紧张起来,梗着脖子,问道,是我的?梅香说是的,千真万确。将手机又往前伸了一下,几乎就触到了我的手背。
我对于霍江来电感到吃惊(他显然翻看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通讯录),我故作轻松的说,我顺便到梅香这儿玩,我有好些时候不串门了。
霍江显得很平静,在电话里嗷了一声,之后似乎听我继续说下去似的,可我又一时的语塞。顿了好一会儿,我说,我马上就回家。
嗷。霍江还是很平静的说了一个字。我的视线似乎能够触摸到了这一个字背后的那幅深沉的面孔。但是我试图做好了与这个沉闷的面孔斗气一样的准备,一幅坐在梅香家的大红沙发上永不起身的架势。
回到家后,我努力的掩饰自己这一趟出门的动机,尽力的表现出一种自然。我以一系列的可有可无的借口说服了霍江,我在几个朋友家的逗留,完全是顺道。我实际上也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她们了,尽管在一个城市,大家忙着却很少见面。霍江对我的借口似乎懒得去考证其真实性,他说我打了几个电话回家,本来是打算约了几个朋友来的。言语之间,霍江显出明显的不快。他希望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一个属于他的女人会来接,就像往常一样她从慵懒的午睡中醒来,或者从书案旁边,或者丢下手头的消遣的扑克牌游戏,一把从容而准确地抓住电话,回应他的问候。这次似乎是一个意外。霍江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知道这很让人担心的,你的身体不太好,万一。他没有说下去,我有一次在街上走的时候,那是夏天,突然昏厥在路旁,幸亏一个打磁卡电话的女孩子将我送到了医院。我本想强调那是夏天,那年热昏在街头的不止我一人,然而却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彻底地成为了一个病人,即便我此后偶尔的上街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但是并不妨碍霍江继续就我的嬴弱的体质进行不乏善意的调侃。你知道,这让我不快过。事实上,我对自己的身体是有数的。
然而,我的话压在舌板底下,取而代之的是持续的沉默。霍江这种貌似关心的话题突然间引不起我感激的冲动,哪怕一丝一毫,而这在往常我会感动得不得了的。我想我们之间的那种共振真地在漫漫的消失了。我想到这儿的时候,有点沮丧。这种潮涌般的心理物质很快变成了一股热流,我的眼泪开始打转。这是沮丧之泪。
霍江大概是以为我感动了,他作出一幅以往常作的样子来,将我的肩搂了搂。并且用横在我的肩上的那只手理了理我左耳的头发,他将这屡水草挂在了我耳朵上,我似乎看见另一个女人的耳朵白皙如岩石,很生动地跳了一下。我在想,换了朱蓓坐在这儿会是怎么样呢,那么他与她,和他与我是一回事吗。还有后来梅香的叙述,她说她的确也看见朱蓓了(她不仅耳闻,事实上她也目睹了),还有她的三朵玫瑰花。(她是顿了一会儿说到)她好像在另一条街上看见过霍江的,梅香那会儿她的确是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
梅香那会儿说,当时我约了个人吃饭(此后我们知道老处女下嫁的便是这个同桌共餐的人),对过的那两个好像是他们,不过,我不能确定。
真得不能确定吗?我当时是这么问得来着,我的心当时一直悬在空中。梅香后来又说什么的呢,她好像一直在说不能确定,因为包厢,还有角度的问题,看上去很像的。她如果坐在对面的位置,就能。她当时看了看她的眼睛这么说来着。你看见那三朵玫瑰了吗?我当时这么傻里傻气的问的,梅香摇摇头。我似乎又看见梅香向我投过来的眼神,小心翼翼的那种。我知道这种联想无疑是有害的,它不能帮助我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解放出来,这会儿终于轮到自己为自己感到吃惊了。我真的无动于衷(此时此刻),一点愤怒都没有?遗憾的是一点也没有,就是没有,这是怎么了呢,怎么会这样的呢,我在心底暗暗地问自己。一遍遍的问及,实际上一遍遍的访问了泪腺。
事实上,我对他的举动无动于衷,坐在那儿的我有点木木的。缺了心少了肺。只是泪水异常滂沱。
霍江说你到底怎么了,你这两天像是一直不对劲。你到底怎么了吗,啊?你可以跟我说。他开始摇我的肩,像摇一棵树。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回应他,我能回应他什么呢。他还在断续的摇我的肩。泪水被摇下了几颗,我似乎听见它下滴,一颗落在地板上,那儿出现了一个小纽扣样的潮斑,一颗落在了我的腿上,虽隔着布纱我却感到犹如一颗小石子般的一击。
霍江开始站起身来,他嘀咕着真拿你没有办法之类的话,拿起桌上的一个杯子倒了水,开始喝,他像是饥渴的很。房间里悠忽之间只听见他的喉结急速滑动的声音。我感到沙发上的弹簧又再次的被压了下去。霍江故作殷情的递水给我喝,我是不喝的,即便他将杯子几乎靠近了我的唇边,我也不喝。我用手摩挲着裤腿上的那个泪水潮斑,像是真的要将疼痛揉消。就这一刻,我开始三缄其口,霍江会发作的(肯定会)。
不出我所料,霍江站起身来,重重的将水杯顿在桌面上,你他妈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货。你不理我,你不理我,我走,不行吗。(他嘴里七个八个的)他开始骂骂咧咧的,我却突然的想发笑,不过还是忍住了。
他骂过了一阵看我没有动静,他以为我会激起我的愤怒,可是我没有,这让他大失所望。之后他猛地甩上门真地走了。门关得很重,门头上那个避邪的艾草从门头掉了下来,艾草枯萎,全身俱缩。我坐在那儿一直没有动,我终于笑了起来(这突如其来,难觅所以),声音很大。我实在是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