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她行不行?”小猴急了,伸手想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刚伸出去就后悔了,手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我求求你了,我的大小姐,我这是去执行任务,不是去玩。”
本来已经有点动摇的沈芷听了这话,上前一步:“我也不是玩,那是我娘!你要不带着我,我也会跟去。他们不敢拦我,你知道的。”
小猴苦笑,算是默许。士兵们严肃起来,默不做声地整理装备。小猴觉得有必要补充一句:“你要听我的命令,不许瞎跑!”
沈芷点点头:“我明白,我是去帮忙的,不会给你添乱。”
一路走下来,日军并没有继续攻击,那枚炸响的炮弹更像是某个无聊人不小心所为,没有目的,就像太寂寞了,咳嗽一声,闹出点小动静,自己逗自己玩。小猴心里踏实了些,回头看看在队伍中间的沈芷,她还是一样紧张,有句话钟诚说过,叫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沈芷快跑了两步,追上小猴,她阴郁地指了指左边,小猴早已看见那是炸弹的落点,这种弹坑漫山遍野都是,他看不出什么不同。
沈芷解释说:“这是英柱哥种的庄稼,是预备我们过冬的粮食。”
小猴沉默了,他当然清楚粮食意味着什么,为了能让文清韵生活得好一些,每个月钟诚都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口粮和为数不多的缴获品送到紫竹庵,夫妻俩就靠着严雪珂的那份勉强支撑。他心疼自己的营长,有时匀出一点来,偷偷放在严雪珂的干粮袋里,再不就发动士兵去打猎,可惜人多肉少,山上早就没什么猎物了。
沈芷脱离了队伍,往庄稼地里走,像是在缅怀,或凭吊。小猴默默地看着,不忍阻拦。沈芷走到弹坑旁边,回头一笑:“英柱哥费了好大力气才开垦出这块地,费了好多劲,才在一个山民手里换来了种子,就这么没了,你说多可惜?”
小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笑容,嘴巴张着,整个人定在原地。
沈芷弯下身去抓地上的土,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往弹坑越走越深……炮弹特有的哨音在众人耳边炸响,小猴大喊一声:“小心,卧倒!”还没喊完,人已经向沈芷跑过去,沈芷回头看着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天色将晚,紫竹庵已经残破的雕梁画栋在暮色笼罩下,显出一种庄严。
一整排人站在紫竹庵的院子里,前面摆着沈芷的尸首。小猴费了好大劲,才开口:“大奶奶,我们是来接您上山的……”他说不下去了,眼泪不知不觉爬满了脸。
沈萱搀扶着摇摇欲坠的文清韵,脸上是同样沉默的悲切。巧凤早已经控制不住,号啕大哭,英柱哽咽着,头一下下撞着山墙。
不知过了多久,文清韵说话了:“你们回去吧,我哪儿都不去,我要给芷儿守灵。”
小猴点点头,他现在也不想回去,眼前还晃动着沈芷的笑脸,所有人都看得懂他的愤怒,所有人都知道他要给沈芷报仇。
“弟兄们,我要去把那门炮毁了。你们回去告诉营长,我没完成任务,没脸见他!”
士兵们拿起枪,很多人没念过书,不懂得怎么表白,不过他们的动作已经说明他们不会让小猴一个人去犯险。
小猴站在前头语无伦次:“不行,你们不能跟着我,违反纪律。总得有人去通知营长。我的错,跟你们无关。”
一个士兵说:“侯连长,我身上的衣服是沈小姐给我缝的。”
小猴抬起头:“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另一个士兵开口:“连长,我们也没脸回去。”
小猴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你们……”他说不出什么来,这些人个个执拗,只好随便指了一个,“你回去送信,总得有人回去送信,对不对?”
乞求多过命令,那人只好答应。
小猴带着人走了,文清韵轻轻挣脱开沈萱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摸着沈芷已经冰冷的身体说:“巧凤,烧点水吧,我要给她洗洗,看弄得这一身的土,不能就让她这么走。萱儿,你去挑两件衣服,你妹妹喜欢干净,别看都是粗布,也要整整齐齐才好。英柱啊,还得烦劳你,怎么着也得有口薄皮棺材是不是?”
大家沉默地走开,各自忙碌。文清韵淌下的眼泪,没人瞧见。
钟诚在团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方世骥召集开会,正是为了酝酿已久的反攻。
方世骥语调兴奋,极具感染力:“大家听好,军部计划,我们夺取海州的战略反攻,在今晚零时,正式开始!所有兄弟部队,协同合作,钟营长,你部负责攻击南城门。弟兄们,我知道你们都攒了一肚子的火,现在是该给日本鬼子一点颜色瞧瞧的时候了!”
出了团部大门,方世骥亲切地拍着钟诚的肩膀:“你是海州人,我知道你比谁都想打进城,不过你小子可要记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咱们团数你们营火力最强,人马最多,其他几个营加上团属警卫连,都是佯攻,要想突破,靠的就是你们,有没有问题?”
钟诚答:“报告团长,没问题。”
“好,等你攻进城,我给你摆庆功宴。”方世骥用赏识的目光看着钟诚,“还有,你现在要打算一下胜利之后的事了,是想继续跟着我走,还是留在家里。你已经成亲了,虽然夫人也是军人,总得稳定下来才好。”
钟诚笑了一下:“团长,这件事不急,我现在回去安排,明天天亮之前,一定拿下南城门!”
方世骥似乎有话要说,最终还是笑了一下:“好,一切都等胜利了再说。”
山下枪声响起来的时候,钟诚在回十八盘的路上,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枪响的方向,判断正是鬼子的据点,心提了起来。他担心是沈杰那伙人寻事,如果惊动了海州城里的大批鬼子,恐怕会影响到今夜的大事。
一个身影从山道上窜出来,钟诚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里的枪。那人抢先开口:“营长,是我!”
钟诚眯起眼睛:“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连长让我来送个信,他带人去端据点了。”
“胡闹!”钟诚急了,“谁让他这么干的?”
“他说,他得去,宁可挨处分也得去。他让我告诉您,他,对不住……”那人脸上淌着汗,嘴里说得不清不楚。
钟诚心里一紧:“是不是家里出事了,快说!”
“是沈芷小姐,她……营长,您回去看看吧。”
钟诚喘着粗气,脸色阴郁,那些枪声一下下打在他心里,他恨不得马上冲下去和小猴一起……但是他不能!大局,大局!筹备了这么久的反攻不能因小失大。
“你!”他一把抓住士兵的衣领,又颓然放下,回头叫警卫员,“警卫员,你现在马上赶回十八盘,让部队集结待命。”
警卫员犹豫了一下:“营长,那你呢?”
“我去把那个该死的小猴抓回来,不能让他乱了大局。听明白没有?”
“是!”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从密度来看,战斗不算激烈,看来小猴的人和鬼子缠在一起了。钟诚低着身子,在草丛里穿行,很快摸到自己人身边。
“怎么样?”他突然问,靠近他的士兵把枪口调过来,见是营长,才一脸惭愧地放下。
“我问你怎么样了!”钟诚有些发急。
“咱们火力不足。那边调来一挺重机枪,压着咱们打,我们都是这个。”士兵看着手里的枪,有些颓然,仗打了这么久,输就输在装备上。
钟诚松了一口气,幸好小猴他们下来接人的时候,还懂得轻装上阵,兴许能让日军以为这只是一小股散兵游勇。那帮狗娘养的好占便宜,打了小股人马,就当天大的军功来报。想到这儿,他心里忽然有了另一个主意,也许能将计就计。
“侯连长,”钟诚蹭到小猴身边,“怎么样,能坚持到十二点吗?”
小猴愣了一下,“营长。”他咧着嘴,“沈芷小姐,她……”
钟诚脸色沉了下来:“我已经知道了。不怪你。”
小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越说不怪,他心里越难受。
“现在情况怎么样?”钟诚盯着阵地,现在不是悲恸的时候。
“他娘的小日本从城里调人了。”小猴抹了一把汗,偷袭打成这样,他实在觉得没脸见人,“这帮狗娘养的!”
钟诚想了一下:“我再给你一排人,把声势给我往大了打,牵制住他们,在十二点之前不用冲锋,明白吗?”
小猴突然兴奋起来:“营长,是不是到了算总账的日子了?”
钟诚拍了拍小猴的肩膀:“坚持住,算戴罪立功。”
小猴用力点头,又说:“可是咱们人手不宽裕啊。”
这也是钟诚发愁的事,他的营已经是这个团建制最完善的,可比正常人数还少了将近三分之一。如果去掉两个精锐排,恐怕攻打南城门的难度就更大。
“不如去借兵。”在这种问题上,小猴脑子转得飞快,“他们刚才还下来看,让我赶回去了。他们一准愿意,只要咱开口。”
“他娘的。”钟诚骂了一句脏话,这表示他同意小猴的意见,只是心里熬糟。上头三令五申要和人家保持距离,到了关键时刻,还不得合作?
文清韵小心翼翼地搬动沈芷的身体,生怕弄痛了她。沈萱在一边帮手,两人合力帮沈芷换了一身新衣服。沈芷安静地躺着,嘴角留着一抹微笑。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杰、魏若嫣和严雪珂同时赶了回来。前者是听到线报,后者是受了钟诚的托付。
“娘,他不能来,今晚有重要任务。”严雪珂低声解释,自己都觉得像是借口,偏偏真的不是,所以更觉得为难。
文清韵点点头:“没关系,芷儿不会怪他的,要是芷儿活着,也会说,干正经事要紧。”
沈杰难过地转过头,从小到大,他们兄妹感情最好,他经历了那么多生死,唯独没想到她会死。魏若嫣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他苦笑了一下,两个妹妹,都是好女孩,都应该有一个很好的未来,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这笔账不能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