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也奇怪,一个都没来。连之前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人都撤走了。”高旺有些高兴,“大奶奶,看来他们早就信任你了……”
文清韵没那么乐观,她的不安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地增多,变成在骆驼身上的一捆捆稻草。这么沉还能坚持,就是为了等最后那根稻草的来临。
入夜之后,所有的灯都安好了,小邱亲手拉下电闸,沈家灯火通明。原来观海楼的大师傅带着一众徒弟和全套家具来了,他们后面跟着帮忙打杂的,刘长林、沈杰、钟诚等人混在里面;魏若嫣和几个老妈子模样的走在最后面。
文清韵把人拢在大厅,不管门外有没有人听见,她都得说:“辛苦大伙了,我要你们个个打起精神来,手脚麻利,不许出错。谁要是敢耍滑偷懒,不是跟我过不去,是跟皇军过不去,跟尊敬的小船先生过不去,后果如何,不用我多说,你们好自为之吧。”
钟诚和沈杰成了人群里心跳最快的两个家伙,尤其是沈杰,看见文清韵清瘦寒酸的样子,差点掉眼泪。钟诚狠捏了他一把,让他处理一下情绪。这么混乱的地方,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日本探子?他们低着头、蒙着脸还来不及,见面认亲,想都别想。
这么细微的动作,居然没有瞒过文清韵的眼睛,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掩饰心里翻腾的情绪。高旺忙跟上,虽然没人给他安排任务,但他知道,今晚他最重要的工作是保证文清韵的安全。文清韵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高旺,你到沈家多少年了?”高旺愣了一下,说,“记不清了,大概十来年了吧?”
“十五年,”文清韵无比确定,“你来的时候跟我说,只要我收留你们父子,你一定好好干,用心干。”
“那会儿遭灾,孩子又小,要不是大奶奶,我们爷俩恐怕活不到今天。”高旺心里酸楚,就这么老了,儿子跑了,以后爷俩不知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
“你做到了。这些年辛苦你了。”文清韵停下脚步,“高旺,今天的事儿过去,你就走吧。别跟着我了,受累挨骂,还赚不到钱。何苦呢?”
“大奶奶,是不是我惹您生气了?”高旺紧张地看着。
文清韵叹了口气:“你啊,我是说你该去享享福了,这话我也跟巧凤两口子说过,他们就在那边住着,不用回来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让你们跟着我提心吊胆的。”
高旺眼圈红了:“大奶奶,咱这么说吧,你要是嫌弃我,我就走。要是觉得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我就留下来,我不说什么伺候不伺候的话,留下给您做个伴,看家护院,行不行?”
文清韵低下头,再抬起来时,脸上挂着让人熨帖的笑容:“行!你就给我做伴,省得我一个人,我还真担心坚持不了呢。”
高旺高兴了,皱纹挤在一起,他看了看四周没人,领头走进书房里一个小门,伸手在书柜后头摸了一把,一道夹壁墙在眼前开了,刘长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是文清韵同志?”
“是我。”文清韵走进去,示意高旺把墙复原,这夹壁间是沈云沛建宅子的时候就有的,原本打算用来收藏字画,所以除了自己夫人,沈云沛没让第三个人知道。文清韵有一次进来,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这些年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这次派上了大用场。
刘长林把他能搜罗来的武器都摆到明面上,夹壁间本就不大的地方立时显出一种刀光剑影。沈孝端在角落坐着,摆弄已经空了一大半的药箱。他觉得自己老了,药箱也老了,恐怕只能这样空下去,再也没有装满的时候了。他脸上露出一种凄凉,文清韵走进来,正好撞见,心里一紧。她从没见过沈孝端这副样子。从她嫁到沈家开始,沈孝端永远给人一种世外高人的感觉,埋头在医术里,外头的人和事都和他不相干。现在却成了俗世里最俗气的老人,看着药箱,像看着干旱的庄稼,每一条皱纹上都写着心疼。她忽然明白,回到自己家,却不能见天日对他来说原来如此痛苦。可她调开目光,硬起心肠。外头太危险,在生命安全和自由的双重选择下,她给他做了决定。她的脸上也都是皱纹,不过人总会自己宽慰自己,假装看不见是做人活下去的最大本事和要诀。
文清韵站了一会儿,适应了夹壁墙里昏暗的光线,才开口说:“做事小心,别伤了人。”心里奇怪,这男人不见老,按说刘长林的年纪比沈孝端大,可是眼睛里头有种叫做希望的东西,看什么都是劲儿劲儿的,这是做人的精气神。这份精气神她身上很少了,沈孝端身上也不见。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刘长林“嗯”了一身,手里摆弄一把匣子枪,借着蜡烛光调整准星,嘴里不闲着,“文清韵同志,我不想跟你说谢谢。这两个字太轻。今天晚上,我们能把鬼子汉奸一网打尽,你为海州城做了一件大好事,人民不会忘了你的。”
“答应我,别让他们伤了。”文清韵重复一遍,她是个母亲,只关心孩子的安危。
“我尽力而为。”刘长林盯着黑洞洞的枪口说。他想说子弹不长眼,打起来难免有伤亡,可是他说不出口。文清韵要的不过是精神安慰,何不成全了她?
“我就这两个儿子,你要保证他们的安全,不然就算全世界都谢我,我也不会高兴的。还好,幸亏两个女儿躲出去了,不然我这心都不知道该惦记谁。一直没问过你,你成过亲没有?有孩子吗?”文清韵像个絮絮叨叨的乡下老太婆,人们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无奈和悲悯。
刘长林手顿了一下,慢了半拍才说:“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都好吗?”
“死了。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女儿在北平,被叛徒出卖,也让日本人杀害了。”刘长林语调平静得像是说别人家的事。
文清韵哑然,沈孝端在一边眼皮跳了一下,脸上写着不忍。
刘长林调好了枪,放到一边,转过身面对文清韵:“文清韵同志,没事,别替我难受。想把日本人撵走,就得有人牺牲,战场上那么多士兵,谁没有父母?人家舍得,我就得舍得。”
“我舍不得。”文清韵重重地说,“他们死了,我会难受死。我宁愿自己受罪,也要他们活着,就这么简单。”
刘长林笑了一下:“这次行动,我们计划很久了,等到晚上宴会开始,小船津岛一进来,我们在警察局安插的内线负责封锁大门,灯柱上绑了炸药,音乐一响,我们就拉引线,他们乱起来的时候,我们冲出去,控制现场,日本人投鼠忌器,不会硬冲,我们用这个时间从后面突围。方团长的精锐已经混进城里,两相配合,一定会成功。”
文清韵最后请求道:“别伤了无辜,为了不让日本人起疑心,我把好人都求来了。他们不是汉奸,为了不给日本人做事,有的连买卖都不要了。我知道真开了枪,就靠各自的命数,但请不要让他们死在自己人手里,不然太冤枉。”
刘长林郑重点头:“我答应你。”
高旺站在门口做咨客:“五大家族之魏家,魏易安魏先生到!”
“富海饭店严伯海先生到!”
“祥瑞绸缎行龙万里先生携夫人到!”
“兴盛贸易肖荣贵先生到!
“海州县长关武先生到!”
“海州警察局局长顾法乾先生到!”
文清韵站在院子里,海州城称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都在这个院子里了,他们彼此寒暄,带着真心的客气的问候。大伙儿真是好久没见了,消息都是道听途说。在日本人来之前,他们几乎每个月都要聚会好几次,海州不是大地方,人们彼此熟识,各家的婚丧嫁娶,是全城人的事。可是日本人来了,家家户户关上房门,过上了足不出户的日子。文清韵开始觉得,这要是一次没有任何预谋的单纯的宴会就好了。可事实上她没有多少时间感伤,小船津岛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高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海赣商社副会长沈浩先生……携妹沈萱小姐到!”
文清韵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这在计划之外,沈萱不应该卷到这件事情上来。而接下来高旺颤抖的声音再次让她惊呆:“海州治安长官,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小船津岛先生携沈芷小姐到!”
文清韵觉得有把刀正架在脖子上,她快要不能呼吸了,眩晕中,看见沈芷称得上仇恨的目光。小船津岛带着笑容走过来。“文女士,非常感激您为中日亲善作出的贡献。”他眨了眨眼睛,看着周围,“我看见海州辉煌繁荣的未来,从今夜开始!现在,我们就尽情地狂欢吧,沈芷小姐,我想请您跳第一支舞。”
“不。”文清韵神色古怪,勉强笑了一下,“小船先生,为什么不先喝一杯呢,我准备了最好的酒,为了今晚。”
“好吧,为了今晚。”小船津岛胸有成竹地点点头。
安抚好了小船,文清韵趁人不注意,跑进书房,她要阻止这次行动,无论如何,他们不能拿她的女儿冒险,“能不能取消行动?求你们了,沈萱和沈芷都在他们手里,如果现在动手,她们的命就没了。”她说。
刘长林沉默的时候,钟诚低下头。听见那个名字,让他难以平静。沈杰却跳出来:“我把她们抢回来!”
“站住!”刘长林沉声喝道:“你怎么抢?你以为现在是显示你个人主义的时候?你现在出去,救不了人,连自身都难保。”
魏若嫣拉了拉沈杰的衣袖,他气哼哼地坐下。
“难道就这么算了?”小邱皱着眉,“我们准备了这么久,眼看着就要把那个鬼子头干掉了,难道我们什么都不做?”
文清韵有些愧疚,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