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谎了。事情永远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刘长林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江苏支部派来海州发展组织力量的特派员。从沈孝方在东北坚持抗战,组织上便关注沈家,并指示刘长林在需要的时候,适当协助。这次发生的事情,刘长林也都向上级做出了汇报。甡茂永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江苏支部联络四川支部,给顾宝山施加了压力,甡茂永才化险为夷。可是这些事,现在还不是告诉文清韵的时候。对他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那个日本人到海州的目的。介入沈家生意,绝不是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把沈杰和沈萱支开,文清韵和刘长林单独谈了一会儿,他所担心的,也是她最为忧虑的。当然文清韵还不能把自己的小家和一个国家的侵略阴谋画上等号,她只是觉得沈浩和日本人合作,势必会对沈家造成影响。现在外面已经有风言风语,说沈家卖国求荣,照此发展下去,不光生意受损,可能连沈家人的安全也没有保障。
刘长林点点头:“大奶奶,您打算怎么办?”
“清理门户。”文清韵咬着牙说出这四个字,看起来她主意已定,断无更改,“我会在报纸上登出一篇启示,声明以后海赣商社和沈浩与我们沈家再无关联。”
刘长林想了一下说:“您不怕外面说闲话,毕竟沈浩不是您亲生的儿子,别人会以为是您容不下他。”
文清韵说:“刘掌柜,我不怕别人怎么看我,自己心里清楚不是这回事就好了。”
当然这件事非同小可,文清韵必须要得到沈孝儒的同意,而沈孝儒表现出了异常的坚持,他甚至不顾文清韵大病初愈,发起火来。
“绝对不可以。这件事我事先知道,他是为了沈家才和日本人合作。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要是想赶他出门,我也一起走!”沈孝儒替儿子分辩。
他们还没谈出结果,西院闹起来了。沈杰终是气不过,在冬梅吩咐特意给客人预备的茶水里下了一点泻药。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拿姿作态的太太们顿时上吐下泻。沈浩从商社回来,大发雷霆,到厨房三问两问,作势要打要罚,沈杰哪能让别人受牵连,不打自招了。
“爹,三弟这次过分了。不过也是小孩子家淘气,算了,回头我去道歉就是了。”沈浩保持着风度。
沈杰不领情:“我过分?我娘病着,她们大呼小叫就应该?我是给她们个教训,告诉她们怎么做客人!”
沈孝儒瞪着沈杰,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没一点像他,口气严厉:“跟你大哥去道歉!”
“我没错,爹,你知道她们都是什么人啊?汉奸的姨奶奶!让我去给她们道歉?我宁可去死!”
“你……”沈孝儒真的生气了,看了一眼文清韵,“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我看真要撵,应该把他撵走,我还能多活两年……”
沈浩听明白了:“看来,是我不能在这个家里待了。”
到了这个地步,文清韵也不想隐瞒,点了点头,说:“你一天不跟那些日本人交割明白,沈家一天容不得你。”
沈浩还没说什么,沈孝儒抬起手指着文清韵,嘴唇气得哆嗦,半天只说出一个你字。
“这是沈家的规矩,咱们不能当卖国贼!浩儿,你明白吗?”文清韵此刻还抱着一线他可以幡然悔悟的希望。
沈浩冷笑道:“我卖国?我是为了这个家!你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顾法乾还没来抓人?是我的功劳!你说我是卖国贼?”
文清韵愣了,她没想到沈浩会用这种口吻质问她。沈杰听不下去了,冲过去和沈浩厮打在一起。沈孝儒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沈浩到底走了,他事先有准备,早在西街买下一栋独门独院的小楼,当天便带着冬梅和魏若婷搬了进去。沈孝儒不能原谅文清韵,从此不再和她说话。遇到迫不得已要沟通的时候,就找沈芷做传话筒。文清韵试着找过他几次,说了些软话,可他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也就不再尝试。
两人从此形同陌路。
没过两天海州报纸上果然出现了沈浩和沈家脱离关系的声明。沈孝儒气得在书房里砸碎了所有茶杯,沈芷不如沈葭嘴巧,把沈萱拉来,可惜沈萱也说不出什么。只听沈孝儒愤然道:“还要这个家干什么?都给我走,谁也别留下!”
这一闹,文清韵知道了,冷笑着说:“越老越糊涂。用不着都走,我走就行了。”
这话自然有嘴快脚勤的人传过去,沈孝儒口不择言:“她舍得走?当初跪在门口才进来!”
当初的事,现在沈家人知道的并不多。改朝换代,文清韵又当家主事,老人们纵然知道,也自觉封口,替她遮掩着。沈杰好奇,非要打听明白,特意把老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园子里看看花草的秦妈叫到跟前来。沈萱和沈芷也过来了,说是秦妈眼花耳聋,说了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沈杰问东,她答西,好像是故意打哑谜。沈萱看不过去,把沈杰拉开,哄着秦妈走了。三个人关上门,又是一番面面相觑。
沈芷有口无心说:“要是二哥在家就好了,娘最疼他,说不定他知道。”
听见提到沈诚,沈萱脸刷地红了,推说屋里闷热,自个儿走到窗边,推开窗子吹凉风。当初沈诚往外跑,特意过来跟她通气,全家人只告诉了她一个。意思两人心里明白。只等他回来把窗户纸捅破,到时候再一起面对以后的问题。沈萱知道这条路不好走,更知道凭她的力量无论如何也过不去,全部的指望都放在沈诚身上。这几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那个人,一分一秒地数着他什么时候回来。
沈杰不忍心看见姐姐难受:“大姐,我听刘掌柜说,追上二哥了,他们打算再往前赶一赶,找到二妹最好,找不到,这一两天就会回来。”
沈萱回过头,目光里满是感激。
沈诚回来后,整个人消沉了。他一直把沈葭的出走归咎在自己身上,不管大家怎么劝,也无法让他轻松。沈杰急了,说话就不太经大脑:“二哥,我实话告诉你吧,走是好事。我们年轻人不站出来,指望谁报效国家?”
沈诚一愣,马上抓住沈杰的胳膊:“我告诉你,不许闹事!听见没有。”
沈杰从来没见沈诚如此严厉,下意识地点点头,从这天开始,沈诚把盯住沈杰当做了新任务,时时刻刻寸步不离。
海赣商社的新办公室里,小船津岛目光阴鸷地看着沈浩,嘴里吐出几个字:“这不好,很不好。”
沈浩刚从家中逃出来,一大早上冬梅又哭又闹,抹脖子上吊,口口声声要死给那个狠毒的女人看,又逼着沈浩对天发誓,一定会带着她堂堂正正地回到沈家,让那个女人把说出来的话收回去。沈浩点点头,保证不光会带着冬梅回去,还会让她骑在文清韵头上,实现她一生的夙愿。虽然这种承诺听起来很渺茫,但多少还是起到了抚慰的作用,起码冬梅不再寻死觅活了。沈浩要魏若婷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才溜出来。本以为会在小船津岛这儿得到些安慰,得到的却是指责和嘲讽。这让他心里觉得不太舒服,脸色沉了下来。
沈浩软中带硬:“小船先生,我说过,我会回去。今天这话我已经说了两遍,不想再说第三遍了。你信不信都好,这毕竟是我的家事,跟你毫不相干。”
小船津岛说:“沈浩君,你误会了,我是替你担心,替我们的商社担心。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釜底抽薪。我想这是不是大奶奶的用意,海赣商社与沈家无关,那以前签订的那些合同是不是就可以作废?我们的商社就是一个空壳,一分钱不值的空壳!”
沈浩瞪大眼睛,这是他没想到的。
小船津岛继续说:“沈浩君,所以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一定要重新回到沈家。为了你的母亲、妻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顾法乾龇牙咧嘴地进来了,昨晚上他在小老婆那里住。小老婆非要他拿出紫淦酒壶来开开眼,他一高兴就应了,谁知道这小娘们没见过世面,可不容易见到一次好东西,手麻爪了,酒壶摔到地上,磕出一条裂纹!把他心疼的,差点没昏过去,拉过小老婆一顿好打,也没解气,大半夜地把她撵出去,滚得远远的,一辈子不许回来,不然见一次打一次!小老婆也是个气性大的,知道自己走了也没活路,跑到警察局门口一脑袋撞在石墙上,碰死了。他见了尸首,觉得有点后悔。因为法医官告诉他,她肚子里有个小的!别看他有那么多女人,养活的全是丫头,没儿子。人都说这个肚子尖尖的,一定是儿子,没想到又成这样。有人在背后说他是缺德事做得太多了,老天爷给他绝后,他不服气,这些年玩命地找大夫,乱七八糟的补药吃了不下两大车,好不容易见效,又这么没了。这不是天大的晦气吗?
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运动的风潮终于刮到海州。一时间街上商铺的老板人人自危,头些年,人人说洋货好,西洋太远,又贵,所以东洋货畅销。所以不管谁家货架上也不缺日本货。眼看着要乱起来,各家老板便跑到沈家来找文清韵拿主意。
海州商会名义上还有个会长,原来五大家族之一易家在世的老太爷,也是五大家族老辈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被人供到这个位置上来。老太爷八十二岁了,家里的大事小情已经不闻不问,每天只管找些得道高僧在一处探讨如何延年益寿,更别说外头商会的事了。说是会长,实际只是一个虚名。作为副会长的文清韵,才是大家一致认定的主心骨。沈浩又和日本人在一起合伙做买卖,开商社,所以说跟着沈家走,准没错。
文清韵抬眼看了一圈,开口说:“既然大家问到我,我就实话实说。抵制日货,没错。日本人占了咱们的东三省,说不定明天就进了山海关,他们靠的是什么?说白了,他们是用中国人的钱,造枪造炮回头再来打中国人。咱们干嘛帮他们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