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孝方随身带着的一把手枪不见了!这把枪是他从一个日本少佐身上缴获的战利品,是他最心爱的东西,从不离身,睡觉的时候放在枕头下,怎么会好端端的不翼而飞?文清韵听完,知道事关重大,告诉沈孝方,暂时不要声张,她会想办法。走到上面,喊高旺把几个孩子都找来。沈诚和三个女孩都在,一副懵懂的样子,唯独沈杰不见踪影。文清韵心里有了数,八成是这个混小子做的,错不了。
“你们谁能告诉我沈杰去哪儿了?”文清韵挨个看了一遍,最后把目光停在沈葭身上。几个孩子里,他们两个感情最好,调皮捣乱的伙伴,有些事沈杰瞒着沈诚,不会瞒着她。
沈葭半低着头,不时左右看看,装作与己无关。她是沈杰的同盟军,答应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惜文清韵不打算放过她,直接走过来:“说!”
沈葭还在硬撑:“说什么?我不知道……”
“你以为你是在帮他?”文清韵叹口气,“你这样会害死人的。”
沈葭到底年轻,见娘说得如此严重,支吾着开口:“他说他要和同学们去城北的老校场,他们去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了……”
沈杰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把手枪,他见过沈孝方的这把枪,眼馋得很。昨夜趁着沈孝方到上面喘口气的工夫,偷偷藏在身上。早上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找了平日投缘的同学,一起到城外试枪。顺便商量大家一起去东北,参加抗日义勇军的事。
“咱们不能整天只喊口号,在这里无动于衷!东北沦陷了,那么多流亡的学生,大家看到了,东北的老百姓,在日寇的铁蹄下苟且偷生,华北也在危急关头,现在日本人又在上海挑衅,他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作为炎黄子孙、中华儿女,咱们不能再沉默了。咱们要做实事,发挥自己的力量,我决定了,一定要到最前线去,真刀真枪地跟鬼子干一场!”沈杰挥舞着手枪,大声疾呼。
“大家一起去!”
“对,谁也不是胆小鬼,咱们一起上战场!”
沈杰兴奋地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好,那咱们说到做到,今天回去,各自收拾行李,三天后,出发!”说完,对着天空,扣动了扳机。学生们都参加过军训,枪声更添了大家的兴奋和激情,几乎要沸腾了。
文清韵让老郭把车停在城墙边,自己顺着声音寻过来。沈杰还在大石头上乱蹦,眼尖的学生看见,挤眉弄眼地给他打暗号,露出了少年本色。
沈杰慌得差点从石头上摔下来,晃了几晃,没等站稳,便问:“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跟我回家!”文清韵盯着沈杰手里的枪,厉声说。
刚才还要发誓大家同生共死的学生见状便作鸟兽散了,沈杰孤掌难鸣,无力抵抗,乖乖地跟在文清韵身后,嘴里还不甘心地嘀咕着:“我是为了抗日救国,匈奴未灭,何以为家。”文清韵一个凌厉的眼神,让他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回去的路上,一言不发。
沈孝方见枪没有遗失,大大松了口气,还有两天,药品运到,他就该回东北前线了,也就顾不上跟淘气的侄儿太多计较。文清韵却不会放过沈杰,平日胡闹,因为他是男孩子,也因为是长房唯一的正出,家里上上下下齐心惯着,没人苛责,把他惯得无法无天。现在看来,再不好好管教,他真的会反了天。这次她把祠堂门关严,不管谁在外头求情,一概不理。手里捏着木板,盯着沈杰问:“你说,以后还敢不敢?”
沈杰耿昂首挺胸,作英勇不屈状:“娘,我是为了救国家!救老百姓!”
“老百姓用不着你操心,你才多大,居然敢舞刀弄枪,万一走了火,伤了人,你想没想过后果?”文清韵声色严厉地问。
“娘,我不是孩子了,我有分寸……”
“你还敢犟嘴?”木板挥下来,落在沈杰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你认不认错?”
沈杰大呼小叫,声音传出老远,把一院子的人招了来,连冬梅也拉着刚嫁过门的新媳妇魏若婷跑来看。魏若婷本不想来,无奈不敢违抗婆母,只能低着头缩着肩膀跟在后头。
沈诚和一众姐妹站在门外,苦苦哀求:“娘,小弟不懂事,您饶他一次。”
沈孝儒则直接拍门,又招呼家人,用撞的也要把门撞开。
见这样混乱,冬梅倒觉得窃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文清韵心肠歹毒,生了个不孝子,就是她最好的报应。不像沈浩那么懂事,知道为娘的不易。魏若婷不敢多话,在一边看着,手挽着婆母的胳膊,也就看见了婆母脸上淡淡的笑意。她虽是新娘子,但打小就知道察言观色,对人家一颦一笑,都放在心里掂量过。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行差踏错,万不可介入到家族是非里头。
家人们忙着找东西撞门,里面沈杰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哭喊不绝,就是不肯认错,文清韵也像着了魔似的,非要听到他亲口保证,算是硬碰硬,顶在一处。
“把门打开!”沈孝儒急了,人到这个时候是会激发出一种潜能的,那么结实的门,居然让他用身子生生撞开了。大门洞开后,人们看见文清韵手里拿着成了半截的板子,迎着光站着,脸上不知道是汗是泪,沈杰躺在地上,呻吟的声音小了,断断续续的,更揪心。沈孝儒几步跑过去,抱起沈杰,嘴里嚷着让家人快去请大夫。沈诚盯着文清韵,他看得出她伤得更重,生怕出什么意外。后来大家跟着沈孝儒往外跑,只有沈诚和沈萱守在文清韵身边。
“娘,弟弟没事。您是为他好,他以后会明白。”沈萱紧紧搀扶着文清韵,低声安慰。
文清韵苦笑:“希望如此吧,不过我看他怕是要恨上我了。”说完,人晕了一下,要不是两个孩子扶得快,恐怕就要摔倒了。
这世上的事,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文清韵难受到极处,心都滴下血的时候,冬梅正兴高采烈地拉着魏若婷整理西院,几个丫头老妈子被她指挥得团团转,窗子要干净,桌脚不能有一点灰,椅垫全都换上过年时用的杭绸绣金凤的。今晚上,沈浩有贵客来。虽然冬梅还不知道这位贵客是何方神圣,但沈浩有句话,没他就没我,是救命恩人,也是能帮着咱们扬眉吐气的大贵人。这还不够吗?她指使够了下人,回头看看儿媳妇,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她看不上魏若婷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气派,这么要紧的工夫,眼里也没有个活,只会傻站着,看东看西,能看出什么来?
“我说你,能不能换身见得了人的衣服?打成亲就是这件旗袍,你不烦,我看了还碍眼呢。”冬梅皱着眉撇着嘴,要不是看着魏家好歹也算是大户人家,要留些脸面,她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我跟你说,这可是沈浩在北平认识的朋友,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你穿成这样,人家是会笑话的。”
魏若婷低着头,眼里噙着泪,这也让冬梅极不舒服。
婆媳俩别扭的时候,沈浩已经把客人引到了西院的小客厅,西院接着沈家的后门,沈浩要成亲,装修房子时,就开了一个街门,平日方便出入。所以这位贵客驾到,沈家其他人并不知晓。
沈浩介绍:“娘,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恩人、贵人——小船津岛先生。”说着又把母亲和妻子介绍给对方,“小船君,这位是我的母亲,这位是我的妻子。”
小船津岛深深一躬:“你们好,打扰了,抱歉。”
冬梅退后一步,拉着沈浩的衣襟,声音变了调:“他是日本人?”
沈浩点点头,笑容满面,看起来颇为自豪。
冬梅瞪大眼睛,“这种时候,你把日本人领到家里来,不想活啦?要是让他们知道了……”
沈浩倒不避忌,冷笑说:“我怕什么?那女人藏了一个通缉犯在家里,又要偷运违禁药品,瞒不过我的眼睛。既然要闯祸,大家一起闯,到时候谁生谁死还不一定呢。”
冬梅实在弄不懂儿子说的是什么,魏若婷更不敢多言,事实上,打从小船津岛进屋的那一刻,她的头就没有抬起来过。
沈浩不理两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把小船津岛请进内室,关上房门,不知道研究什么大事去了。冬梅呆愣愣地站着,心惊肉跳,怕是有什么天大的祸事马上就要降临到他们头上了。通缉犯、违禁药,那女人真有这种胆量吗?她就不怕满门抄斩,连累九族?
甡茂永掌柜刘长林不是海州本地人,几年前,文清韵去外地办事,路上住进一家黑店,幸亏有他提醒,才没吃亏。过了一段日子,刘长林拿着文清韵给他的名帖投奔甡茂永,要求做一个伙计,有吃有住即可,文清韵自然满口答应,当然不会让他去做些搬搬抬抬的粗重工作,留在前头跟着招呼客人,迎来送往。时间长了,刘长林和气、心细、待人接物有礼有节的长处一点点落在文清韵眼里,等到当时的掌柜请辞,便把他提了上来。这是文清韵的见识,用刘长林好过那些老伙计,起码他只会对她一个忠心。
这次受命去上海督运药品回海州,一路上颇费了些周折。光是货船出黄浦江码头,就有租界工部局的海关警察紧盯着——英国人法国人不愿意得罪日本人,欺负中国人没什么,日本人的军舰就在吴淞口停着呢,街面上走的都是些狂热的军人和比军人还要狂热、准备为帝国献出生命的浪人,随时可能冲进某个领事馆,来一个玉碎刺杀。他们到中国是为了发财,用不着把命搭上去。要不是刘长林机灵,事先预备足了红包,和文清韵托了几层关系才在南京总统府开出的一张通行令,加上沪上名医沈孝端的面子,这船药品出不了上海。
货船眼看就要靠近蔷薇河码头,刘长林还是丝毫不敢松懈,按照文清韵的安排,这批货物不进甡茂永的库房,直接在码头卸下装车,连夜运走,至于发往哪里,收货人是谁,连他这个掌柜的都不知道。他知道本分,东家不说,不会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