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站起来,带着一肚子疑问担忧打开门,愕然发现刚满五岁的沈浩站在门口,漆黑如豆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夜里穿过黝黑的院落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冬梅俯下身,急着问:“你在这儿干什么?你都听见什么了?”
沈浩稚嫩的声音像惊雷一样响起:“娘,小弟弟是你们害死的。”
冬梅一副见鬼的样子,嘴巴张得老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还是杨靖安走到门口,笑着拍拍沈浩的头,说:“小少爷,这话可不能胡说,不然你就再也看不见你娘了,知道吗?”
沈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紧张,也不明白死的真正含义。他有些累了,要冬梅带他回房睡觉,不过在此之前,冬梅逼迫他发了人生第一个毒誓,永远不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告诉任何人——他几乎算是做到了,这个誓言维持了三十年,直到他人生最后一刻。
文清韵跑出去做什么,杨靖安并不担心,不过为了保险,他还是到了沈夫人房门外。沈云沛夜宿书房,沈夫人睡得极轻,听见脚步声便叫丫头掌灯开门,见杨靖安一脸惶惑和悲戚,忍不住叹了口气。
表面上她不问家事很久了,其实沈家的大事小情一件不落装在她心里,说多事之秋也好,说流年不利也好,她看得见盛极而衰的轨迹,预感到即将要发生的悲剧。
杨靖安把下人支走,默立在沈夫人跟前。
“靖安,我都知道了。你放心,老爷不糊涂,不会冤枉你的。”
为了这句话,杨靖安肩膀颤动,声音哽咽:“夫人,我到沈家几十年了,做过什么您心中有数。想我这半辈子,无妻无儿,我没埋怨过,想着把沈家当成养老的归处,如今让人说成这样,寒心啊。”
沈夫人点点头,要他坐下,亲手沏了一杯茶,抬头看见他鬓边已现灰白,更觉黯淡:“是啊,咱们都老了。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该早些让你成一个家,也好有个根。”
“成家?”杨靖安苦笑,“夫人,我早没有这个念想了。只要夫人您好,沈家好,三个少爷好,我就知足了。”
沈夫人险些落了泪,只有她知道杨靖安多年独身一人的煎熬,还不是为了她?当年杨靖安被她爹收养在家,冬天她贪玩,非要到河边去,不小心掉下了乡下人为抓野兽挖的陷阱里,他为了救她,硬是把自己的身子当了踏板,让她能逃出来。她回了家,心里怕,不敢跟爹说实话,他就在荒郊野外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被人发现送了回来。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却没有了做一个真正男人的资本。这件事是扎在她心里的一根刺,她对不起他,误了他一生,他却连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这些年心甘情愿地跟着她。
“靖安,咱们在一起也大半辈子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怎么样的。”沈夫人眼眶红红的,兴许真是老了,眼窝越来越浅,盛不下泪水了。
杨靖安要的就是这句话,等沈夫人毫不迟疑地说出来,给这盘棋押上最后的砝码,他知道必赢无疑。
文清韵赶近路到了甡茂永的货仓,这里挨着码头,粮船已经装好,米福带着几个心腹伙计做最后检点。文清韵上了船,守着码头的兵丁得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顺流直下。
钟汉已经在约定地点等着粮船,见到文清韵,有些意外。
“找我有事?”他回避了称呼,径直问。
在见到钟汉的一刻,文清韵积压了一夜的悲伤绝望和强撑了一夜的力气一并垮掉。她觉得又有了指望依靠,心也落到实处。这感觉以前文蕴堂活着的时候有过,再度出现,竟然是在这个让人谈虎色变的悍匪身上,也许真是奇妙的缘分。
“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文清韵说,“张墨之,南通张謇的手下,之前和杨靖安一起做事,不过已经失踪了。我想把他找出来,指控杨靖安。”
钟汉点点头,说:“我尽力而为,但不能保证一定会找到。现在世道大乱,要找一个人不容易。”
“我相信你。”文清韵微笑了,他说尽力,她就信心十足。
钟汉听着水流的声音,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说:“有些事你应该放下。这些年,你不觉得累吗?”
文清韵想了想,说:“你们不是总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一样。深宅大院和江湖绿林一样,进去了,出不来。”
“是不愿意出来吧!”钟汉一语中的,“你舍不得那份荣华富贵,舍不下你沈家大少奶奶的身份。”
文清韵笑道:“就算是,有错吗?”
钟汉看着河水一言不发。
“我嫁进沈家,生是沈家的人,死是沈家的鬼。这是我的命,从出嫁那一天我就认命了,不会回头的。”文清韵又笑了一下,脸庞在河水的映衬下发出夺目的光泽,“命是老天注定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运数,我没本事逆天改命,只希望能尽力顺遂一些。”
钟汉苦笑,他很少露出无奈的表情,现在却是满眼的无奈。“然后呢?这次让你顺利过关,下一次呢,迟早有一天会过不去,到时候你怎么办?”他说。
“我命好,有贵人相助。当初在钟家寨你没杀我,我就知道这点了。你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文清韵到底还是用了女人的手腕。钟汉刀尖上舔血过日子,还总不忘在她有难的时候伸出援手,难道是为了行侠仗义?她不傻,懂得。
钟汉真的无奈了,被人戳穿的心思被河水托起,无从回避,也就没必要回避,他突然涌上一股豪情,正视眼前的女子,问:“如果我说让你跟我一起走呢?我们离开这个地方,重新过日子,过我们想过的日子,你答应吗?”
文清韵的笑容僵住了,她最盼望听到也是最怕听到的话终于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长久的沉默,文清韵低着头,目光掉进深深浅浅的河水中,让钟汉后悔莫及,说出去的话再也收不回来。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不过不肯甘心。这是一张隔在他俩中间太久的窗户纸,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回避,怕捅破了连朋友都做不成。也许是今晚的夜色太过清凉,头脑便开始发热,也许是她的出现,让他有了不该有的奢望。他掩饰尴尬,嘴角牵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如果我说不行呢?”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别害怕,我绑了你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我从来没有怕过你。”她飞快地说,“我不行,因为我们遇见得太晚。我想过,真的,我想过和你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明知道不该想,但我总忍不住。我不知道这算什么,可我心里有你,永远都有。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这些,一辈子都不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也许以后我们不该再见面。早就不该再见,是我忍不住,总想见到你,所以一有事就会去找你,我是盼着有事的,这样我就有借口了。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今天,你对我很重要。别拦着我,我说了,你就让我说完,我以后再也不会说,你也不许再说,因为来不及了,对不对?”
钟汉沉默着听完,慢慢转过头去,她太残忍,肆意表达自己的情绪,却用每一个字来传递同一个信息——不许、不能、不行。他必须压抑自己,不管愿不愿、想不想、能不能。
“天快亮了,我该走了。你的事我会帮你去办。”他一脚踏在踏板上,伸出手,文清韵迟疑了一下,她知道左右有人在看,却横了心似的把手递过去。她不怕人看,对得起沈家,对得起女人该有的三从四德。她听一回自己的心,随一回自己的愿,有什么大不了的?
双脚落在岸上,文清韵回头朝钟汉笑笑,这么会儿工夫他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眼神冷冷的,表情淡淡的。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他是个绝不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男人。
“保重。”文清韵笑了一下,“就算是为了我。”
钟汉点点头,他的手第一次落在她的脸颊上,指尖传过的温度和颤抖烙印在心上,永生不灭。
漫长的夜过去了,天边发白,月亮像泼墨山水中的背景,浅浅地挂在西天,给太阳腾出个施展万里晴空的地儿。文清韵觉得很累,叫米福备了车。米福走过来,神情怪怪的,压低声音说:“大少奶奶,沈大人在那边车里等着您呢。”
沈云沛也是一夜未眠,眼圈发青,一向黑是黑白是白的眼珠也混淆成暗灰的一团,看得出心里的疲累。文清韵突然感到有些歉疚,硬着头皮上了车,沈云沛却没理会刚才她和钟汉的一幕,开口问的是:“你觉得他有没有把握?”
连他也承认张墨之是找到真相的关键,文清韵又添了点信心。她忽然想明白一件事,不管是她还是杨靖安,沈云沛都不信,却不能让他们看出他的不信,所以宁可扮黑脸唱一出戏。和沈云沛比起来,她和杨靖安的这些把戏,不值一提。
现在担心的是,顾宝山和杨靖安会给他们时间吗?钟汉能在最后时刻把张墨之找出来吗?张墨之还活着吗?
“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做。”沈云沛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
文清韵看着马车顺着河边小路卷起一路烟尘,从方向上判断,沈云沛应该是往青口矿场去了。那里有魏雨岑坐镇,没有受到这件事的牵连。沈云沛此时前往,应该也是心中没底,为沈家留一条万不得已的后路去了。
文清韵和衣刚睡着就被雪莲摇醒。阳光泻满一地,看起来是个好天气。雪莲却气急败坏地嚷:“不得了了,那个顾大人来了,带兵把咱们院子围上了,说是带了旨意,要夫人把店铺房契交出来呢。”
文清韵猛地坐了起来,顾不得头晕目眩,趿拉着鞋往外跑,雪莲紧跟在后面喊:“小姐,你等等我!”
偌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一半是拿着刀枪虎狼一样的衙役,一半是不知所以吓得心惊肉跳的下人。沈孝方此时已经是个俊朗少年,脾气倒比小时还急,站在人群中间,对着官兵怒目喝骂:“你们想干什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不得你们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