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国难深矣!不佞既无执干戈以卫社稷之能力,只因在过去读了40年死书,现在靠了颜习斋所讥之‘林间咳嗽病猕猴’之生涯以骗钱糊口,无聊极矣!因20余年来陷溺之深,神经麻木久矣,对于国事蜩螗,外寇侵陵,熟视若无赌,虽辽宁‘九一八’与上海‘一二八’尚不足以刺激我顽钝之神经。乃自本年献岁发春,榆关失守,承德再陷,才感到痛楚,镇日价‘魂忽忽若有己,出不知其所在’,常常自问,‘我究竟该做什么事才对呢?’想来想去,还以从事国语为最宜。”
“外寇侵陵,熟视若无赌”显然是反话,隐含着一股对当局的极度失望以及对国家遭辱的难言的悲愤;“魂忽忽若有己,出不知其所在”则道出了国土沦丧后钱玄同的椎心泣血与精神恍惚。这些痛心疾首的啼血之语,足以表明,钱玄同有血性有骨气还有对祖国的一片深情。
而正是缺少了这三点,周作人才会“落水”事敌,走上一条为老友所不齿的不归路。
“打通后壁说话,竖起脊梁做人。”钱玄同喜欢说这句话,他也确实当得起这句话,而他的老友周作人只能在这句话面前愧死。
“为了友情,批评我吧。”——周作人与刘半农
刘半农原名刘寿彭。小学毕业后他进入常州的府中学堂。府中学堂首次招生,刘寿彭是江阴县第一名;二年级考试,刘寿彭乃全校第一,年终考试,仍高居榜首。连中三元,刘寿彭成了学校名人,同学们都以结识刘寿彭为荣。
刘寿彭成绩好,思想也进步。当时,府中学堂舍监陈士辛思想守旧,对学生管理甚严。一次,陈士辛在办公室里将身为学生代表的刘寿彭训斥了一顿。出了办公室,刘寿彭昂着头,大呼:“不杀陈士辛,不为我刘寿彭。”小小年纪,就显露出桀骜不驯、刚正不屈的个性。四年级学年考试后,刘寿彭即退学去了上海,致力于小说创作,改名半侬。后应蔡元培、陈独秀之邀,赴北大任教,易名半农。
即使做了北大教授,刘半农仍然是锋芒毕露,冲劲十足。
1919年6月5日。北大教授在一间简陋的教室开会,商谈挽留蔡元培校长事。当时有位姓丁的理科教授,上台发言。此人方言重,说话啰嗦,他在台上唠叨了半天,底下人只听到几个单调的词:今天,北大,北大,今天,……。正值盛夏,闷热难当,挤在教室里听如此单调的长篇大论,谁受得了?这时,有人推门把刘半农叫出去。不一会,屋外传来刘半农骂声:“混账!”里边的人吃了一惊,那位丁教授听到骂声,不敢再啰嗦,赶紧下台。等刘半农回来说明情况,大家才知道,刘半农骂的是北大法科学长,因为他不支持学生运动。没想到歪打正着,声东击西,屋外发炮,击中了屋内的丁教授。后来,刘文典对人说,他特别感谢刘半农那句“混账”。因为当时他实在无法忍受丁教授的啰嗦,正准备上台给他一个嘴巴,再低头道歉。刘半农一句“混账”救了他。
刘半农去世后,他的墓志铭是周作人撰写的。周作人和刘半农是至交密友,周氏笔下的刘半农生动、逼真、传神,如这段:
“君状貌英特,头大,眼有芒角,生气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劳苦。专治语音学,多所发明;又爱好文学美术,以馀力照相,写字,作诗文,皆精妙。与人交游,和易可亲,喜诙谐,老友或戏谑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
周作人说刘半农“喜诙谐”,的确,一个“谐”字可贯穿刘半农一生。
在北大任教后,胡适、钱玄同、周作人都是刘半农的好友。在和他们的交往中,刘半农诙谐的一面展露无遗。
刘半农给胡适的最后一封信,是请胡适在他购买的“黛玉葬花图”上题字。
适之兄:
于厂甸中得黛玉葬花图一幅,虽是俗工所为,尚不觉面目可憎。此已重加裱制,欲乞《红楼》专家胡大博士题数字,将来更拟请专演葬花之梅博士题数字,然后加以刘大博士之收花印,亦一美谈也。即请大安
弟复顿首 三月十三日
请用甚小字题于画之上方,并留出一定地位予梅博士。
胡适接到信后,因忙,没有答复。几个月后,刘半农得急病去世。当胡适重读这封信时,已是物在人亡,情何以堪。未能及时满足好友的请求,胡适愧疚不已,他含泪在画上题了一首诗,满足亡友的要求:
题半农买的黛玉葬花画
没见过这样淘气的两个孩子!
不去爬树斗草同嬉戏!
花落花飞飞满天,
干你俩人什么事!
刘半农突然去世,胡适心中不快,就把怨气发泄到“两个孩子”身上。
刘半农和钱玄同的交情也很深,且两人都很诙谐,所以,一见面就闹。刘半农把两人非同一般的友谊用文字记录下来:
“余与玄同相识于民国六年,缔交至今仅十七年耳,而每相见必打闹,每打电话必打闹,每写信必打闹,甚至作为文章亦打闹,虽总角时同窗共砚之友,无此顽皮也。友交至此,信是人生一乐。玄同昔常至余家,近乃不常至。所以然者,其初由于余家畜一狗,玄同怕狗,故望而却走耳。今够已不畜,而玄同仍不来,狗之余威,固足吓玄同于五里之外也。”
作为刘半农的另一位密友,周作人和刘半农的交往也充满谐趣。一次,周作人想借刘半农的一本书《昭代名伶院本残卷》,刘半农的回函竟是几句唱词:
(生)咳,方六爷呀(指周作人),方六爷呀,(唱西皮慢板)你所要,借的书,我今奉上。这其间,一本是,俄国文章。那一本,瑞典国,小曲滩簧。只恨我,有了他,一年以上。都未曾,打开来,看个端详。(白)如今你提到了他,(唱)不由得,小半农,眼泪汪汪。(白)咳,半农呀,半农呀,你真不用功也。(唱)但愿你,将他去,莫辜负他。拜一拜,手儿呵,你就借去了罢。(下)
周作人一向不苟言笑,老成稳重,读到这样的信,也不禁莞尔。
刘半农称周作人为“方六爷”,这个典故出自《儒林外史》。书中有位成老爹,人很势利,和别人聊天时,常吹嘘自己见着方老五方老六了。方姓在当时的安徽往往是做盐商的富翁。五四之前,刘半农和别人谈话时常说自己见着鲁迅、周作人了。于是,朋友们笑称刘半农是成老爹,鲁迅是方五爷,周作人是方六爷。
刘半农喜欢打趣别人,也习惯调侃自己。他曾请画家王悦之给自己画像,还做了一首《曲庵自题画像》的诗:
名师执笔美人参,(注:画者王悦之连画三日,金耐先女士均来参观,并指改数笔。)
画出冬烘两鬓斑。
眼角注成劳苦命,(注:眼角下垂相者,言应劳碌一世。)
头颅未许窦窬钻。(注:方头,故不宜钻狗洞。)
诗文讽世终何补,
磊块横胸且自宽。
蓝布大衫偏窃喜,
笑看猴子沐而冠。
周作人读了这首诗,不禁手痒,当即和了一首,题目是《知堂奉和原韵》
宝相庄严许拜参,画皮光滑鬓毛斑。
眼斜好显峨眉细,头大难将狗洞钻。
脚下鱼鳞方步稳,(注:公曾着鱼皮鞋子。)壶中芝豆老怀宽。(注:公著有“桐花芝豆馆”诗若干卷,行于世。)
布衫恰是新章服,抵得前朝一品冠。
〔补注:〕 脚下鱼鳞句下,应云公少时曾着鱼皮鞋子,鞋仍系绸制,色微红,上有纹,似鱼鳞,故名。
胡适也做了一首诗,和刘半农的自题诗:
未见“名诗”画,何妨瞎品题?
方头真博士,小胖似儒医。
厅长同名姓,庄家“半”适宜。
不嫌麻一点,偕老做夫妻。
“厅长同名姓”,指安徽民政厅长和刘半农同名,也叫刘复。
“不嫌麻一点”,指刘半农诗中有“妻有眉心一点麻”句。
刘半农的风趣也感染了朋友,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趣者谐也。
刘半农视周作人为“畏友”,不管做什么事,都不忘向周作人讨教。刘半农受命编《世界日报·副刊》,当然要请周作人指点、赐稿。
《条陈四项》就是周作人为刘半农贡献的“办刊方针”:
一、不可“宣传赤化”。在当时白色恐怖下,“宣传赤化”,危险甚大,周作人特别叮嘱刘半农“莫谈国事”。
二、“不可捧章士钊段祺瑞”。自从“三·一八”惨案爆发后,章士钊和段祺瑞是周作人最恨之人,所以周作人在这里把这两位当作是恶人的代表。
三、“不可太有绅士气,也不可太有流氓气。”这是周作人自己的为文心得,现在也无私地传给密友。
四、不可轻蔑恋爱。这一节,周作人谈的颇长:“天下之人大都健忘,老年的人好像是生下来就已头童齿豁,中年的人出娘胎时就穿着一套乙种常礼服,没有幼少时代似的,煞是可怪可笑。”
周作人还引用丹麦一句俗谚:“我最讨厌人家亲嘴,倘若我没有分”开导刘半农,谈情说爱,是人之常情也是年轻人的本分,所以:“我希望你能容许他们讲恋爱,要是有写得好的无妨请赐‘栽培’,妹呀哥呀的多几句,似乎还不是怎么要不得的毛病,可以请你将尊眼张大一点,就放了过去。”
考虑到刘半农本人思想比较开明,周作人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条的确要算是废话,你的意见大约原来也是这样,而且或者比我还要宽大一点也未可知。不过既然想到了,所以也仍旧写在后面,表示我对于现在反恋爱大同盟的不佩服之至意。”
周作人这篇文章,既向刘半农贡献了“办刊方针”,也讥刺了“社会公敌”章士钊段祺瑞以及保守禁锢的社会风气。可谓绵里藏针一箭双雕。
当刘半农答应主编《世界日报·副刊》后,《世界日报》刊登了一则广告,大意如下:刘先生的许多朋友,老的如《新青年》同人,新的如《语丝》同人,也都答应源源寄稿。其实,刘半农敢揽下编副刊的活,仰仗的当然是周作人、钱玄同这些文章圣手。
周作人真心愿意帮刘半农的忙,多为老友写稿。然而,真正拿起笔来,周作人却犯难了。不是写不好,而是不知道该写什么。于是他向老友“诉苦”说,我们处的并非“黄金世界”,如果写几句话“舒服舒服”,我是作者要倒霉,你的报纸也会跟着遭殃。
另外,周作人也敏感地觉察到,《世界日报》似乎不想开罪权贵们,所以尽管自己想写一点“骂”章士钊等人的文章,又担心报纸不会发表,于是,他对刘半农说:“我觉得《世界日报》副刊的空气是不大欢迎骂人的,这或者是我的错觉也未可知,不过我既然感到如此,也就不敢去破坏这个统一了。”
在“诉苦”的最后,周作人把刘半农写给自己的一句话又“回赠”给了对方:“老哥叫我做文章,实在是做不出,如有虚言,五雷击顶!千万请你老哥原谅,(拱手介)对不起,对不起。”
周作人这篇“诉苦”,既作为约稿还了刘半农的“文债”,又曲里拐弯发泄了他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和怨气,同时也吐露了他不能为老友多写稿的苦衷,可谓一石三鸟,巧妙之极。
其实周作人给刘半农写稿,非常为难。一方面,他不能驳刘半农的面子;但另一方面,他对《世界日报》主编成舍我不待见,不愿投稿给《世界日报》。成舍我原是北大学生,他入学考试的卷子还是钱玄同批阅的。所以,当刘半农向钱玄同约稿时,钱干脆拒绝了,还对周作人说:“刘博士怎么给学生当伙计。”这件事其实说明了刘半农没架子,无城府,哪怕给学生“打工”,他也尽心尽力,十分投入,丝毫不觉得“丢面子”。
刘半农心直口快,眼里不揉沙子。有段时间,他对青年学子的浮躁学风很看不惯,就撰文批评。在文章中,刘半农给学生提出五条建议:一、要读书;二、书要整本地读;三、做文艺要下切实的功夫;四、态度要诚实;五、批评要根据事实。
周作人看了刘半农提出的几点,大乐。对于“要读书”“书要整本地读”,周作人说,这是常识。刘半农用这些常识来劝告学生,实在是“太迂了”。对于后几条,周作人觉得也没必要提,他说:“难道半农真是相信‘以大学教授的身份加上博士的头衔’应该有指导(或提携)青年的义务?而且更希望这些指导有什么效力吗?”
周作人不赞成刘半农指导青年,因为在他看来“指导是完全无用的”:“倘若有人相信鼓励会于青年有益,这也未免有点低能,正如相信骂倒会于青年有害一样。一个人到了青年(十五至二十五岁),遗传,家庭学校社会,已经把他安排好了,任你有天大的本领,生花的笔和舌头,不能改变得他百分之一二,就是他改变得五厘一分,这也还靠他本来有这个倾向,不要以为是你训导的功劳。”
周作人还举了英国人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基督教无论在西洋传了几百年之久,结果却是无人体会实行,只看那自称信奉耶教的英国的行为,五卅以来的上海,沙基,万县,汉口各地的蛮行,可以知道教训的力量是怎么地微弱,或者简直是没有力量。”
周作人在这里,虽然批评了刘半农,但他写此文更主要的是讽刺一些以“青年导师”自居的所谓教授与博士,连带着也抨击了英国人在中国各地的暴行。
周作人常说,他写文章是以不切题为宗旨的。所以,读了这篇文章,若你以为他故意找茬和刘半农过不去,那你就错了。他是声东击西,别有所图的。当然,刘半农也不会误会周作人的“鸡蛋里挑骨头”。他俩是多年朋友,自然“心有灵犀一点通”。
刘半农和周作人是北大同事,两人是“文学革命”阵营中的盟友,且都喜欢写新诗。刘半农还说,他和周作人在新诗创作上,“相知得最深”。所以,在他准备出版《瓦釜集》时,他曾写信请周作人做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