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创办的新亚书院培养出来的最大的学者是余英时。余英时坦承,自己的成长凝聚着老师钱穆太多的心血。他说,没有钱穆,自己的生命将会是另外的样子:“我可以说,如果我没有遇到钱先生,我以后四十年的生命必然是另外一个样子。这就是说:这五年中,钱先生的生命进入了我的生命,而发生了塑造的绝大作用。”
余英时在新亚书院学习时,曾发愤攻读钱穆的著作《国史大纲》,为加深印象,余英时边读边做笔记,把书中精要之处摘录下来。当余英时把笔记本呈老师过目,请老师指教时,钱穆说了这样一番话:“你做这种笔记的工夫是一种训练,但是你最好在笔记本上留下一半空页,将来读到别人的史著而见解有不同时,可以写在空页上,以备比较和进一步的研究。”
钱穆这番话听起来很寻常,但却对余英时产生很大的启示,他由此知道了钱穆对学问的态度:《国史大纲》是他对历史的系统见解,但他不认为这是唯一的看法,而是允许别人从不同角度得出不同的结论。另外,钱穆的话也在提醒余英时,初学者,更应该在不同之处用心,然后去追寻自己的答案。余英时因此懂得,学问的系统应该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他说:“从此以后,我便常常警惕自己不能武断,约束自己在读别人的论著——特别是自己不欣赏的观点——时,尽量虚怀体会作者的用心和立论的根据。”
余英时赴美留学后,钱穆仍通过书信的方式予以点拨、指导,他的指教在余英时看来简直具有“振聋启聩的震撼力”:
“当时我的计划是读完学位后回到新亚去执教,所以主要精力是放在西方历史和思想方面。我的心理颇有些焦急,因为我实在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来专读中国书,而中国古籍又是那样的浩如烟海。我在给钱先生的信中不免透露了这一浮躁的心情。钱先生每以朱子‘放宽程限,紧着工夫’的话来勉慰我,叫我不要心慌。这种训诫真是对症下药,使我终身受用无穷。”
所谓“放宽程限”,就是说做学问是一辈子的事,不可能毕其功于一役,所以,不必心慌焦急;所谓“紧着工夫”,就是要时时有紧迫感,要认识到,只有付出一点一滴的努力,才会有一尺一寸的收获。钱穆的话之所以让余英时终身受用,是因为他说出了做学问的真谛,那就是,做学问如同跑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仿佛遥遥无期,但,如果你每一步都踏实,你终有成功撞线的那一刻。
钱穆的话使余英时懂得,水滴石穿,在于韧。做学问,最关键的就是要有“韧”劲。
钱穆创办新亚书院,赤手空拳,筚路蓝缕。学院初期,只有20来名学生,光景甚是惨淡。一年暑假,香港酷热,钱穆胃溃疡的毛病犯了,孤零零躺在一间教室里。余英时去看他,问:“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做吗?”钱穆说他想读王阳明文集。余英时便去商务印书馆给他买了一部。
就这样,在奥热的香港,钱穆躺在教室里,读王阳明养病。
陈寅恪:“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
自陈寅恪在清华大学任教以来,就一直被被誉为“教授的教授”,其渊博的学识,不仅令学生惊叹,也让那些名流学者们深深折服。
吴宓是哈佛大学的高材生,清高孤傲,然而在结识陈寅恪后,却一改往日的性情,逢人即对陈的学识大加赞扬。在其日记里,他这样写道:
“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弛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五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
梁启超大名广为人知,但他竟在清华大学校长面前说,陈寅恪“廖廖数百字的价值”抵得上他的等身著作。
刘文典曾当面顶撞蒋介石,够狂吧;还是这个刘文典在上课时说,天下只有两个人懂庄子,一个是庄子本人,另一个是他刘文典,够傲吧。这样一个狂傲之士,看谁都不服,惟独对陈寅恪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西南联大教书时,一次在职称评定会上,他说:“沈从文算什么教授!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而沈从文只能拿四块钱。”还有一次,敌机袭击昆明,刘文典带着几个学生冒死找到陈寅恪,拉着他就跑,一边跑一边说:“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
在国中,陈寅恪声名远播,在海外,他也享有盛誉。海外的汉学家公认他为学问渊博,见识过人的史学家。日本学者白鸟库吉研究中亚史时曾遇到疑惑不解处,便向德奥学者虚心求教,却一无所获,后经人介绍致函陈寅恪,终得到满意的答案,从此对陈十分敬服。
著名的汉学家伯希和对陈寅恪的评价是:陈先生能以批判性的方法并利用各种不同文字的史料从事他的研究,是一位最优秀的中国学者。
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曾书扇训示陈寅恪的哥哥陈隆恪:
“读书当先正志;志在学为圣贤,则凡所读之书,圣贤言语便当奉为师法,立心行事俱要依他做法,务求言行无愧为圣贤之徒。经史中所载古人事迹,善者可以为法,恶者可以为戒,勿徒口头读过。如此立志,久暂不移,胸中便有一定趋向,如行路之有指南针,不致误入旁径,虽未遽是圣贤,亦不失为坦荡之君子矣。君子之心公,由亲亲而仁民,而爱物,皆吾学中应有之事。故隐居求志则积德累行,行义达道则致君泽民,志定则然也。小人之心私,自私自利,虽父母兄弟有不顾,况民、物乎?此则宜痛戒也。”
看来,陈家长辈对后辈的要求是,读书做人要融为一体。
陈寅恪幼年酷嗜读书,见书就读,不分昼夜。他目疾的病根就是幼年读书种下。中年失明后,陈寅恪曾对友人说:“因髫年嗜书,无书不观,夜以继日。旧日既无电灯,又无洋烛,只用小油灯,藏之于被褥之中,……缩印本之书,字既细小,且模糊不清,对目力最有损伤。”
陈寅恪读书是有扎实的童子功的,俞大维谈及陈寅恪的读书功底有如下的评价:
“我们这一代的普通念书人,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陈寅恪先生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经解》及《续皇清经解》,成了他经常攻读之书。”
1902年,陈寅恪未满12周岁,即随同长兄东渡日本求学。在日本苦读的日子很艰辛,陈寅恪女儿在文中有如下介绍:
“少年时的父亲,也亲身经历当时日本帝国对中国人的欺辱,心中颇为愤慨。他学习非常刻苦,除完成学校规定课程外,还注意浏览东洋文化科学知识。他这时正值少年生长发育年龄,但因素来胃肠消化吸收功能较差,营养摄入不足而常常患病。父亲曾对我们说过:少年时在日本留学期间,伙食甚差,每天带的便当仅有点盐萝卜佐餐,少见新鲜菜蔬及豆类、肉类,偶尔有块鱼,又腥又生,很难下咽。”
1909年秋,陈寅恪在亲友资助下,独自赴德国求学,在柏林大学读语言文学,1911年入瑞士苏黎世大学,后因学费无着落,于1912年回国。1913年春,陈寅恪再赴欧洲,入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社会经济部就读。1914年秋,江西省教育司副司长符九铭电召陈寅恪回国,审阅江西选派留德学生考卷,这项工作持续了三年。
1918年秋,陈寅恪得到江西省所给留学官费,本想重返德国深造,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刚结束,德国很多大学商未恢复元气,便改道赴美,进哈佛大学师从名师蓝曼先生(Charles Rockwell Lanmam,1850-1941)学习梵文及巴利文,兼修印度语语言学、希腊文等。蓝曼先生是美国著名学者,美国东方学权威。有两名中国学生获得他的赞赏,一为汤用彤,一是陈寅恪。1921年2月17日,蓝曼写信给当时哈佛校长罗威尔(Abbott Lawrence Lowell,1856—1943),谈到他欣赏的这两位学生:
亲爱的罗威尔先生:
作为校长,您应该看看这份关于耶鲁学生在中国的传阅信。信里的话,都是您已经反复考虑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请您从头到尾再看一眼。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教过几个优秀的学生,有的是从日本来的,有的是从中国来的。目前我正在指导两名出众的优秀研究生:一名是上海来的陈Tschen(注:陈寅恪留学时姓名拼音为‘Tschen,YinKoh’),另一名是“北都”(一般称北京)来的汤用彤。他们对我真的启发,我衷心希望我们能有许多这样精神高尚而且抱负不凡的人——来活跃我们本国的大批学生。我深信,他们两人都对中国的前途会有卓越的贡献……。
1921年秋,陈寅恪结束了在哈佛的学习,重返德国柏林大学师从梵学大师海因里希·吕德斯(Heinrich Lueders,1869—1943)教授,继续钻研印度语言学。当时,陈家家境日衰,无力资助,而官费因政局动荡常常停寄,陈寅恪因此常常陷入捉襟见肘的窘境。其长女后来是这样追记其父的留学生活的:“父亲在德留学期间,官费停寄,经济来源断绝,父亲仍坚持学习。每天一早买少量最便宜面包,即去图书馆度过一天,常常整日没正式进餐。”
德国人一般不食猪肉,猪的内脏特别便宜,所以,陈寅恪和其他几个留学生在饭店吃饭时,点得最多的菜就是炒腰花。不明究里的人以为陈寅恪嗜吃猪腰子,其实他是为了省钱。
一次赵元任夫妇去德国游玩,陈寅恪、俞大维请他们听歌剧,两人把赵氏夫妇送剧院门口,就转身离开,赵元任夫妇邀请他俩一道去欣赏,陈寅恪只得如实相告,说:“我们两个只有这点钱,不够给自己买票;如果买,就要吃好几天干面包了。”
当时,海外留学生中不乏追求享乐,只想投机取巧混张文凭之辈,而陈寅恪和俞大维则是心无旁骛一心读书的楷模,人们公认他俩是“宁国府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是“中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
对那些以留学为名行玩乐之实的“欺世盗名”者,陈寅恪极为不屑,曾对好友吴宓说:“吾留学生中,十之七八,在此所学,盖惟欺世盗名、纵欲攫财之本领而已。”与这些“欺世盗名”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不求学位只求学问的陈寅恪。著名学者萧公权在文章里曾特意提及这一点:“我知道若干中国学者在欧美大学中研读多年,只求学问,不受学位。陈寅恪先生就是其中最特出的一位。真有学问的人绝不需要硕士、博士头衔去装点门面。不幸是有些留学生过于重视学位而意图取巧。他们选择学校、院系、课程,以至论文题目,多务在避难就易。他们得着了学位,但所得的学问却打了折扣。更不幸的是另有一些人在国外混了几年,回国后自称曾经某大学授予某学位。他们凭着假学位做幌子,居然在国内教育界或其他事业中混迹。”
陈寅恪的侄子也曾问他为何在国外未取得学位,陈答:“考博士并不难,但两三年内被一具专题束缚住,就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了。只要能学到知识,有无学位并不重要。”其侄子后来就此事问俞大维,俞答:“寅恪的想法是对的,所以是大学问家。我在哈佛得了博士学位,但我的学问不如他。”
陈寅恪在德国留学期间,生活最苦,但用力却最勤。他这段时间留下的读书笔记多达六十四本,其中文字涉及二十多种,由此,我们可看出他治学范围之广,治学功夫之深。
陈寅恪在德国读书期间,正值国内政局动荡,官费无法保证,最困难的时候,陈寅恪一天只能吃一餐面包,但他从未因条件艰难而产生辍学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