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形销骨立伤痕累累的女儿,狠心的父母也不禁潸然泪下,他们这才意识到,是他们亲手把女儿推入火坑。
女儿的惨状唤醒了母亲的善心,在她帮助下,白薇得以奔赴衡州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涯。父母虽同意并支持她去衡州读书,但却坚决不允许女儿离婚。他们是旧脑筋,固执地认为,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的水,离婚是伤风败俗丢父母的脸。
然而,重获自由的白薇如鸟出笼,打死她也不会再回到那个囚禁她的人间“地狱”。毕业离校那天,尽管父亲买通了校长,让校方对女儿“严防死守”,但在众多同学的帮助下,白薇还是有惊无险地逃出重重包围,单枪匹马,远赴日本求学。
在日本,为了生存,挣学费,白薇做过各种卑微而繁重的苦工:下女,挑水工,缝纫工……。父亲认为她的逃婚丢尽了家人的脸,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她只能凭一双手在异国他乡苦熬。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获悉另一个妹妹也要被逼出嫁,即将重蹈自己的覆辙,她忍无可忍,壮起胆子,拿起笔,敞开心扉向父亲倾诉心中积郁已久的苦:
“我且离开父女的地位,像兄妹那样,坦白地说道理吧!你处处退让,一向让母亲逞能,听她操纵一切,她做错了,你也不扭转过来。这对吗?把女儿做人情,乱七八糟断送女儿的前途,一个个全都投进苦海去,你全不管,也不心痛,你全没有责任吗?母亲把女儿做第一道人情,订了婚,你就附和着做第二道人情嫁出去,而且是那样逼迫地、悲惨地嫁出去,演着人生鲜有的悲剧。你的良心忍吗?害得一窝儿女在痛苦里煎熬。以你一个革命者,何以竟做出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来!?在你们是及早把女儿嫁了,完成任务。在女儿是比卖到妓院还遭殃。这些痛苦,你的眼光都看不到吗?如果看得到,而忍心一做再做,只管你们的人情做得厚,不管女儿怎样痛苦、悲哀、凄惨,生或死,或浮沉在生死线上,那惨苦难堪的岁月,等于把女儿赐死。难道凡是你们生出的女儿,你们就有权利杀死吗?死,没有比断送于无穷尽的苦痛里还可怕啊!……。”
不过,她的真情倾诉未能打动父亲冥顽而冷酷的心。
在生活的重压下,在饱受凌辱和蔑视后,她本能地开始亲近文学,她说:“我需要一样武器,像解剖刀和显微镜一样,而是解剖验明人类社会的武器!我要那武器刻出我一切的痛苦,刻出人类的痛苦,尤其是要刻出被压迫者的痛苦!同时要那武器暴露压迫者的罪恶,给权势高贵的人层一点讨伐!我要学习文学,掌握文学这个武器。”
不久,经人介绍,她认识了比她小六岁的杨骚。这个来自福建的文弱青年,外貌清秀,谈吐文雅,白薇一见之下就对他产生一种怜惜之情。早年相似的不幸经历,如今相同的文学志趣,让两颗敏感而悸动的心很快走到一起。他们相爱了。
长期的爱的匮乏,让白薇对爱充满渴望。当爱真的突然而至,她惊喜莫名又陷入深深的担忧:她担心这爱如海市蜃楼让自己空欢喜一场;她担心这爱会昙花一现,让自己乐极生悲从幸福之巅迅疾堕入痛苦之渊。
当杨骚在信里向她发出爱的呼唤:“你的性情我很喜欢,我很希望你肯和我做朋友,你喜欢我吗?你喜欢和我好吗?你和我做朋友好吗?”她尽管高兴得心都要跳出胸膛,但在回信中却坦承她的担忧:“我不过是有时候像从荒冢里爬出的幽灵,荒冢乃是我永远安息的土地。我不知到了这里有多久,也懒问现今是何年月日。把轰轰烈烈美丑竞争的人间忘却。统计我过去的生涯,没有一文价值。你为何记起我来?我哪点值得你来欢喜?你怕是弄错了吧?你不是做梦吧?我和你有生死的区别。”
不过,杨骚热烈的话语很快驱走了她内心的阴霾。在信里,杨骚信誓旦旦:“我非常爱你!我爱你的心、灵、影。爱你那艰苦奋斗的个性。因此,我的心灵也完全交给你。你是我在世上寻来找去最理想的女子。”“你就是我这一生求而不得的真正的女性。因此我有时恨你优美洁白的心灵,不能变作你送给我的那些紫荆、茶花和白蔷薇。我非常想变成一阵热狂的春风,把你优美的瓣瓣都卷入我的怀里。”
这“浓得化不开”的甜言蜜语融化了白薇内心的坚冰,她曾未敞开的爱情之门在杨骚面前彻底洞开:“你也是我发现的最清新、纯洁、不带俗气的男性,你有流星一样美丽的光芒。”
爱,给白薇的生活带来了勇气和动力,给她漂泊异乡阴冷的日子带来了阳光,也给她的创作带来激情和灵感。那段时间,她笔下的文字轻灵欢快一如林间嬉戏的小鹿,比如这一首《萤火虫》:
萤火虫,
我爱你!
可是天上的星儿,
落下了地?
飞!飞!
快飞出池边的草堆!
你可是偷了月儿的光辉,
躲在那里笑微微?
“笑微微”的岂止萤火虫,也有恋爱中的白薇。杨骚的出现,意味着白薇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他仿佛成了她生命中雨过天晴后一道彩虹,她喜气洋洋地对友人说:“一天有他,我的精神就是活的,我的力量会十倍的充实起来。”
然而,即便热恋期间,过去惨痛的经历、现实沉重的压力所带来的阴影依旧没有消散,这阴影鬼魂般在夜深人静时会在白薇眼前飘过。
透过她的笔名白薇,我们可觉察出这阴影的存在,在给杨骚的信里,她解释了“白薇”的涵义:“白薇的白字,我不是取颜色形容的意义。白﹦‘枉然’ ﹦‘空’,我是取‘枉然’ 与‘空’的意义。有时候把它当作白解,也有趣一样。随时随地随人去解它,我是深深悲哀的命名。白薇含尽女性无穷尽的悲味。”
“我是深深悲哀的命名”,果然一语成谶。
穆旦《诗八首》一开始就写道: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
用这首诗来形容白薇与杨骚之爱真再贴切不过,不久,白薇就醒悟到,杨骚没能给她带来爱情和幸福,他带来的是一场新的灾难。它对白薇的伤害远甚于一场火灾。
沉浸在热恋中的白薇,开始对未来充满美丽的憧憬,而杨骚却突然消失,去向不明。白薇四处打听,毫无结果,忧心如焚的她很快病倒了。
举目无亲,贫病交加,此时的白薇禁不住哀叹:“生命的花朵,一任雨打风飘零有谁怜”。
几个月后,她才收到杨骚的信,信中说他打算弃学从商,已回国,暂居杭州。
杨骚在和白薇恋爱之前有过一个恋人,但这个恋人后来选择了也在日本读书的钱歌川拒绝了杨骚,杨骚不死心,当他听说初恋情人回国去杭州,便瞒着白薇偷偷从日本赶赴杭州继续纠缠已名花有主的昔日恋人,当然是碰了一鼻子灰。
白薇不甘心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就此夭折,接信后,她星夜兼程赶赴杭州,等她风尘仆仆抵达杭州,像花瓣一样洒落在杨骚面前,等待她的不是热烈亲吻的嘴,而是重重践踏的足。其时,杨骚正准备去新加坡实现他的发财梦,白薇的不速而至影响了他的航程,他勃然大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白薇这才死了心。长途跋涉的唯一收获是,见识了杨骚的另一面:喜怒无常,寡情薄幸。
带着一颗受伤的心,白薇步履沉重踏上回日本的旅途。当年,他逃离狠毒的婆母,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现在,离开冷漠的恋人,她形容憔悴,神情恍惚。命运借婆母之手毒打她的肉体,又假杨骚之足践踏她的心灵。
回到日本后,痛定思痛,追根朔源,白薇到底掘出了自己作为一个弱女子屡遭不幸的根源。白薇认识到,正是腐朽的封建意识和顽固的男权思想把自己推入痛苦的深渊。
男尊女卑的思想,让父亲给儿子汇去大笔的钱,供其在日本挥霍,对同在日本的女儿,则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浓厚的家族意识,则使得父亲死死维护家长的面子,维护家族的名声,坚决不许女儿离婚,任凭其在婆家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而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也让杨骚在喜新厌旧移情别恋时显得那么有恃无恐,他在远赴新加坡前夕竟对白薇说:“我要经验过一百女人之后,再来找你。”仿佛堕落颓废是他的权力,而容忍他的花心,抚慰他的伤痛则是白薇的本分。倘若没有根深蒂固又深入人心的男权思想作后盾,杨骚能把这恬不知耻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父亲的蛮横专制,恋人的冷漠无情,让白薇幡然醒悟:文学也许只能慰藉受伤的心,要想彻底改变自己和更多的女性命运,只能革命。在给友人的信中,她写道:
“人无心,宇宙昏!我受不了这些凄风厉雨的摧残,我要发狂了!我闷,我哭,我跳,我想死。死?我不!我要和世界这一切恶毒宣战!我要革命!”
1927,中国南方的革命开展得如火如荼,怀着对革命的渴望,白薇回到武汉,在国民政府总政治部编译局担任翻译,不久,又兼任武昌中山大学讲师,教授日语。忙碌的工作之余,她还勤奋写作。对她而言,革命是创造新世界;写作,是暴露旧社会。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在虚拟世界,她都享受着创造的喜悦。
然而,由于汪精卫控制的武汉国民党中央对共产党和革命群众进行清洗和屠杀,革命被扼杀在摇篮里。心灰意冷的白薇失去了精神的支柱,漂流至上海。既然革命的理想落空了,她便将所有的精力和热情投入到文学创作中去。当时的白薇已下决心不再为恋爱分神,要把生命献给文学和社会。可杨骚的突然现身却搅乱了她原本宁静的心。
在白薇的生命中,这个敏感而带有几分神经质的青年简直就是颗灾星,每次,他的出现,都让白薇的命运陡然转向。这一回也不例外。
既然被杨骚多次欺骗过,按理,白薇会毫不犹豫将对方拒之门外。要命的是,这个曾深深伤害过她的杨骚,哪怕跑到天涯海角,她都不免心魂向往,时刻不能忘怀。阔别三年重逢杨骚,她的心旌依然摇曳不已,居然夜不能寐,只能以诗倾吐内心的激动和喜悦:
窗下的人,
瘦削,漂亮,年轻,
感伤的诗调,风姿迷人,
眼睛闪出魅人的瞳光,
突刺我平静空灵的胸膛,
啊!是你,是你,是你,三年阔别的你!
天涯永别了!
以为相逢只在梦乡,
为何梦一般地你又映入我的客窗?
啊!我脉搏猛地一弹,似乎突断了,
我眼花血充,甚么也看不见了,
好像海潮澎湃把我卷了去,
好像春风无意把我醉伤了。
尽管白薇担心这“潜伏的爱”一旦“像炸弹一样地爆发”,自己“前途很黑暗”,甚至“终有一天会被它杀害!”但发自内心的召唤却无法抗拒:
爱,去吧!
我不怕寒风眼前惊号,
猩猩得意地狞笑:
我愿你乘云快适地飘去,
还留下夕阳好,美残照。
爱,去吧!
我不恨心弦弹脱作了爱之牺牲,
纯洁的心盘作了你和她的跳舞厅:
我愿震地的惊雷打醒我的迷梦,
还得锻炼我余生,和雷霆拼。
爱,去吧!
我不愿芬菲的花朵隔着银河开,
偷懒的天使从不传以太:
我愿隆隆的炮灰促我爬壕且攒穴,
冷星照我夺取敌营的机枪和炮台。
爱,去吧!
我不怕聚首鲜明而忽割,
骊歌唱绝终寞落:
我愿随人海人波在斗争的悲惨里,
如娇鸟唱着青春之歌在飞跃。
就这样,杨骚的眼泪和忏悔轻易地俘获了白薇的同情和谅解,她温暖而柔软的怀抱再次成为杨骚憩息与疗伤的港湾。——在新加坡的三年,他没有实现发财梦,倒是从妓女哪里染上了难以启齿的脏病。
两人很快同居,但说好各居一室,互不干涉,只作柏拉图式的精神交流。这段难得的安宁时光,让白薇得以潜心写作,话剧《打出幽灵塔》问世,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也在孕育之中。
1928年的除夕,感情之水冲决了理智的圩埂,两人灵肉融为一体了。白薇不知道杨骚有病在身,毫无防范,结果也染上了性病——后来,为了根治杨骚留给自己的病,白薇吃尽苦头,做过多次手术,花去九年光阴。
白薇的善良和宽恕没能感化杨骚那颗浪子的心,不久,他故态复萌,抛下白薇,追求一个风流阔绰的寡妇去了。白薇仍痴心不改,只要杨骚能痛改前非,她还是愿意和他走进婚姻的殿堂,共度人生。
她把杨骚的敷衍当作了承诺。订了饭店,下了请帖,可当宾客们如约前来祝贺时,四处寻觅,却找不倒杨骚的踪影。
性病时常发作,而白薇在上海又举目无亲,她只得腆着脸,忍着痛四处寻找负心郎,央求他陪自己去医院。杨骚假意敷衍。一次,杨骚送白薇去看病,之后,在回家的途中再次溜得无影无踪。白薇又急又气,昏倒在门前,若不是好心的房东太太出手相救,白薇恐怕就一命归天了。
孤独、贫穷、疾病,让白薇身限绝境。杨骚留下的病开始肆意蚕食她原本就弱不禁风的身体,她身上的诸多器官都发生病变,正如她的诗所写的那样:
一身器官,官官害着病,
入夏以来三天两天病,
入秋以来十天九天病,
入冬以来天天夜夜病,
确是博物院里百病齐全的好标本。
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是创作拯救了白薇。她决心在死前用笔记录下自己不堪回首的人生历程。她含着泪,抱着病,人躺在病床上,稿纸摆在膝上,墨水瓶挂在颈上,不停地写,写……她要通过展示自己的悲苦来揭示一代女性的惨痛;通过解剖自己的苦恋来绘制“两性解剖图”;通过直面磨难的方式来反抗厄运。
贫病交加,朝不保夕,杨骚的一位同乡竟劝她自杀,白薇的回答掷地有声:“你何以不劝你的贵同乡老杨医我的病,反过来劝我自杀?逼我自杀吗?我偏不死!以我这样浩大的气魄,钢铁一样的意志,如果我不能治好我的病,我就不算个女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