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频遇难后,徐志摩曾去看望丁玲,但他看到的不是意料中孤儿寡母凄惨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风风火火忙忙碌碌的年轻的母亲,她一面应酬着客人,一面不停地冲奶粉,骄傲地对客人说:“食量真大,真是对我们日子过得这样的人家的嘲弄。”然后,又满怀希望地孩子说:“多吃些,快长大,好接手做你爸爸的事……”。显然,这句话与其说是教导孩子,不如说是激励她自己。
认识胡也频之前,丁玲还是个“浪漫的自由主义者”。瞿秋白曾对朋友说:“丁玲原是上海大学学生,我当时的爱人(王剑虹)与之甚要好,故丁玲常在我家居住。丁玲是时尚未脱小孩脾气,曾说:‘我是喜欢自由的,要怎样就怎样,党的决议和束缚,我是不愿意受的。’我们亦未强之入党,此时乃为一浪漫的自由主义者,其作品甚为可读。”
胡也频去世后,丁玲主动去找在文委工作的阳翰笙要求入党。在入党仪式中,丁玲举杯宣誓:“我只是一个同路人的作家是不满足的,我要当一颗革命的螺丝钉。”
尽管丁玲十分坚强,但在接到胡也频的绝笔信时还是忍住不痛哭流涕。一旁的李达劝慰她说:“你是有理智的,你是一个倔强的人,为什么要哭呀。”丁玲说:“你不懂我的心,我实在太可怜他了。以前我一点都不懂得他,现在我懂得了,他是一个很伟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怜了。”李达说:“你明白吗?这一切哭泣都没有用处!”丁玲失神地望着李达,喃喃自语:“没有用处……,我该怎样呢?是的,悲痛有什么用,我要复仇!为了可怜的也频,为了和他一道死难的烈士!”
胡也频的牺牲,让丁玲迅速而坚定地由“浪漫的自由主义者”转向“革命的螺丝钉”。从此,她如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相见恨晚:有情人未成眷属
在丁玲的作品中,《不算情书》比《莎菲女士的日记》更为惊世核俗,后者毕竟是虚构的小说,前者则是丁玲本人彻底袒露的内心世界。
在这篇充满着滚烫词句的“不算情书”而胜似情书的文章中,丁玲表露了她对冯雪峰刻骨铭心的爱和心甘情愿的顺从。
“从我的心上,在过去的历史中,我真真的只追过一个男人,只有这个男人燃烧过我的心,使我起过一些狂炽的(注意:并不是那末机械的可怕的说法)欲念”
“我对你一点也没有变,一直到你离开杭州,你可以回想,我都是一种态度,一种愿意属于你的态度,一种把你看得最愿信托的人看,我对你几多坦白,几多顺从,我从来没有对人那样过,你又走了,我没有因为隔离便冷淡下我对你的情感,我觉得每天在一早醒来,那些伴着鸟声来到我心中的你的影子,是使我几多觉得幸福的事,每每当我不得不因为也频而将你的信烧去时,我心中填满的也还是满足,我只要想着这世界上有那末一个人,我爱着他,而他爱着我,虽说不见面,我也觉得是快乐,是有生活的勇气,是有生下去的必要的。”
作为有夫之妇,丁玲对冯雪峰不顾一切的爱,甚至越过了伦理的底线,因为她在亲吻丈夫时,脑海中却浮现出冯雪峰的面庞,希望和她接吻的正是朝思暮想的情人。丁玲曾说,她后来离开冯雪峰回到胡也频身边,是因为担心胡也频自杀,而从《不算情书》中我们可看出,真实的原因是冯雪峰虽也爱着丁玲,但他追求的力度不如胡也频:
“然而对于你,真真是追求,真有过宁肯失去一切而只要听到你一句话,就是说‘我爱你’!你不难想着我的过去,我曾有过的疯狂,你想,我的眼睛,我不肯失去一个时间不望你,我的手,我一得机会我就要放在你的掌握中,我的接吻……我想过,我想过(我到现在才不愿骗自己说出老实话)同你到上海去,我想过同你到日本去,我做过那样的幻想。假使不是也频我一定走了。
假使你是另外的一付性格,像也频那样的人,你能够更鼓动我一点,说不定我也许走了。你为什么在那时不更爱我一点,为什么不想获得我?”
显然,和胡也频相比,冯雪峰更为理智,懂得克制,他稳重而善良的天性使他不忍心“横刀夺爱”。他的退宿慢慢冷却了丁玲那颗火热的心,当然,对冯雪峰在爱情方面的理智和克制,丁玲也有一丝哀怨之情,在《给我爱的》这首诗中,丁玲抱怨她因冯雪峰的“冷淡”而没机会向对方倾吐真情:
没有机会好让我向你倾吐,
一百回话溜到口边又停住,
你是那末不介意的,
不管是我的眼睛或是我的心。
……。
只有一种信仰,
固定着我们大家的心,
所有的时间和心神都分配在一个目标里的各种事了。
你不介意着这个,我也不要机会倾吐,
因为这在我们,的确是不值个什么的了。
一个有夫之妇,却在文章里向另一个男人倾诉柔情,是什么赋予了丁玲的勇气?我以为,丁玲之所以敢于公开这段恋情,是因为在她看来,她和冯雪峰的爱,是纯粹的精神之爱,也就是所谓的柏拉图之恋,这种爱,毫无肉欲的色彩,也超越了世俗的婚姻,圣洁而高贵。所以,丁玲才会以那样滚烫的词句直抒胸臆。另外,我认为,丁玲能写出这样大胆奔放酣畅淋漓的“情书”,恰恰是因为她和冯雪峰没有走进婚姻的殿堂。世俗的婚姻充满了鸡毛蒜皮,会耗尽一个人的激情,瓦解一个人的斗志,而那些没有得到的爱,却永远令人憧憬令人心情激荡。
对作家丁玲来说,对冯雪峰永恒的精神之恋是弥足珍贵的。这种精神之恋是她的创造之源。既然美梦难以成真,既然由于世俗的原因不能和朝思暮想的恋人共浴爱河,这种长期而强烈的压抑,只能通过“升华”(创作)的方式宣泄出来。
丁玲曾说:“我最纪念的是也频,而最怀念的是雪峰。”何出此言?在我看来,胡也频最爱丁玲,而冯雪峰最懂丁玲。正如丁玲说的那样,冯雪峰是她的文章知己,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从这个角度来看,撇开政治信仰的不同,但从男女心有灵犀这个角度来看,冯雪峰之于丁玲,一如胡兰成之于张爱玲。
丁玲与冯雪峰的柏拉图之恋显然是被迫的,因为他们双方都有强烈的爱情,但一些世俗的原因让他们无法结合。不过,这种柏拉图式之恋所不能赐予的东西,人们就会到生活中寻找,用瓦西列夫的话来说,爱情不足的部分可以用情欲的另一些对象来弥补。从这个角度来看,丁玲后来与冯达的同居,冯雪峰后来的迅速结婚“弥补”了他俩的精神之恋。
瓦西列夫说:“人既要满足把亲密关系充分美化的激情,又要满足性的欲求”,对丁玲来说,冯雪峰的存在“满足”了“把亲密关系充分美化的激情”,而她后来的婚姻则“满足性的欲求”。
作家需要强烈的激情,而对异性的倾慕是这种强烈激情的基础。冯雪峰既是丁玲倾慕的对象,当然也是她创作激情的基础。
屠格涅夫曾说:“每当我酝酿写东西的时候,爱情之火都烧得我坐卧不安”,由此可知,丁玲创作激情越是强烈,她对冯雪峰的爱情之火烧得越旺。
冯雪峰的可贵在于,他欣赏丁玲的才华,对丁玲作品的长处,他赞不绝口,但对其作品露出的不好的苗头,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他是丁玲的益友,也是她的畏友。
《莎菲女士的日记》出版后,好评如潮。一时间,丁玲声誉鹊起,大出风头。当时,冯雪峰也读了这篇小说,并给丁玲写了一封长信,坦承自己虽不轻易哭,但看了这篇小说被感动得流下眼泪。他对丁玲说,他不是为莎菲而哭,也不是为作者而哭,他是为这个时代而哭。在信里,他对作者给予很高的评价,热情地地鼓励作者不要停下手中的笔。不过,对于这篇小说流露出的虚无主义倾向,他也严厉地予以批评。正被鲜花和掌声包围的丁玲,对冯雪峰的这一批评,不以为然且耿耿于怀,但几年后,她不得不承认,冯雪峰的眼光是多么敏锐,而他言辞激烈的批评则源于对丁玲深切的爱。倘若没有冯雪峰及时的批评,她也许不会那么快地跳出虚无主义的圈子。
对丁玲的创作,冯雪峰十分关注。她的每一部作品他都曾细读,并写出眼光独到又剀切公允的评析文章。他对丁玲作品的褒扬往往搔到痒处,让丁玲心花怒放;而他的批评也是切中要害,令作者心悦诚服。
关于丁玲成名作《梦珂》,冯雪峰认为这篇小说“闪耀着作者的不平凡的文艺才分,惹起广泛读者的注意,却也更透明地反射着那时代的新的知识少女的苦闷及其向前追求的力量,逼迫着读者的。”
冯雪峰喜欢站在时代的高度来剖析丁玲的作品,高屋建瓴的结果是总能指出作者无意识中所犯的错误。他对《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批评可谓一针见血:
“莎菲的绝望,是对于平凡卑浊的周围的绝望,同时就联带而对于她自己所抱的恋爱至上主义的绝望。她的空虚,是恋爱至上主义本身的空虚,同时也就是她因而自觉到她这个人生活上本身的空虚。所以,莎菲的空虚和绝望,恰好在客观上证明她的恋爱理想固然也是时代的产物,却并没有拥有时代的前进的力量,而她更不能依靠这样的一种热力当作一种桥梁,跑到前进的社会中去,使自己得到生活的光和力。”
好的批评,不仅能发现作家的问题,也能给作者指出突围之路。《莎菲女士的日记》发表后,冯雪峰敏锐地发现,丁玲在取得成功的同时也遭遇到了创作的危机,而他给丁玲指出的突围之路便是:“和青年的革命力量去接近,并从而追求真正的时代前进的热情和力量。”从丁玲后来的创作方向转变可看出,丁玲不仅把冯雪峰的批评牢记在心里,而且也落实在写作中。
冯雪峰去世后,在《悼雪峰》一文中,丁玲说:“作家的一生,最可贵的是有人对他的创作表示关心和热情,特别是在经受着冷淡、排斥、压制的命运时。雪峰是最了解我的朋友之一,是我文章最好的读者和老师,他是永远支持我创作的。我们的友谊是难得的,是永远难忘的。”
作家都是用心创作的,既然冯雪峰最懂丁玲的作品,那么他也就最知她的心。
丁玲对冯雪峰一往情深,而冯雪峰对丁玲也是情深意长。初次和丁玲相见,冯雪峰也是怦然心动。此后,丁玲的倩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曾为丁玲写出这首《温柔》:
温柔
你坐在荷花池畔的草地土,
将清脆的歌声流荡到花香里,
并诱惑我安静的心儿,
象缥渺的白云引着月亮。
你倦了,以明媚的眼光睨我,
又斜过你含笑的脸儿,
如春阳里雪捏的美人,软软地须要持撑。
我偷望远处的飘忽袖影,
灿烂在树上的艳冶阳光,……
你的发儿已散漫到我的胸前了,
共语我:那鸭群戏永是无意思。
哦,当你单独地走过绿荫,
那流泉岩畔的芷草,路旁的玫瑰,
与藕香亭下的百合,都羞怯了,
我不能唱首歌儿描你的美丽
尽管出于对胡也频的尊重,冯雪峰没有让爱做主,而是痛苦地斩断情丝,退出三人的情感纠纷中,但对丁玲的浓烈情感他一直封存在内心深处。这份深爱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泯,而是变得更为深沉、芬芳。
“皖南事变”之后,冯雪峰被国民党逮捕,关押在上饶集中营,受尽侮辱和虐待,当时,在濒临死亡之际,支撑他活下来的是记忆中的一双眼睛,这双美丽的眼睛给了他战胜敌人勇气和力量,也让他对革命的胜利充满了希望和信心。冯雪峰还为这双眼睛写了一首诗《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其中写道:“哦,我梦见的是怎样的眼睛你!/这样和平,这样智慧!/这准是你的眼睛!这样美丽,/这样慈爱!衬托着那样隐默的微笑;/那样大,那样深邃。那样黑而长的睫毛!/那样美的黑圈!”
冯雪峰向狱友画家赖少其描绘记忆中这双眼睛,让他画出来。解放后,当赖少其在北京遇到丁玲后,才恍然大悟:冯雪峰在狱中最怀念的人,原来是丁玲。
丁玲虽然没有如愿以偿成为冯雪峰的终身伴侣,但在人生最困苦最艰难的时刻,她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冯雪峰。事实上,在她饱经坎坷的一生中,冯雪峰一直是她最信赖的亲人。
从冯雪峰抗战时期给丁玲的一封信里,我们可看出,丁玲和冯雪峰一直是相互依赖相互扶持的。这封信也表明,冯雪峰对丁玲的关心和呵护并未因为两人的分手而减少丝毫。
此信全文如下:
“冰之:几次要写信,都因交通不便,怕你收不到,同时想谈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而作罢。今天也怕不能畅谈,我常在一种匆迫的心境中,拿起笔来,就这样感到。先说些事务罢:你母亲于五月间写了一封颇惨的信寄重庆给我转你,现在转给你,并附了一短信给我的。此信由重庆转到上海来已是七月初,我收到的当日即写了一信,分抄两份投寄两个通信处,请她立即寄给我确实的地址,我可以很快先寄她一点钱救急。现在我在等她回信,回信到即可先寄她二十万光景,此数已有把握,因我曾向‘朋友’们说过,同时蓬子亦说可寄一些,此外胡风处也存有你的版税八万余。我的意思,你应立即写一信去安慰她一下。至于她的生活费,在年把之内,可由我代你负责在沪集一点钱,按月寄她若干,是没有问题的。或者,她的情况和确实地址明瞭后,可整笔寄多点去。‘文协’救济金,大概亦可由我等提一下,拨一点,此外则你的版税当可叫以群去收一下。朋友们亦都可挤一点。所以她的生活费是没有问题,你可勿念,现在就等她回信。你请人带来的你编的小册子及陈明兄的‘平妖记’都收到,你信亦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