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秘塔碑》是于唐会昌元年(841年)勒石,由江南西道都团结观察处置等使朝散大夫兼御史中丞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裴休撰文、由正议大夫守右散骑常侍充集贤殿学士兼判院事上柱国赐紫金鱼袋柳公权楷书并篆额,邵建和、邵建初镌石,共1200多字。碑386×120厘米,凡18行,行54字。
天水虽有“书、诗”皆妙的二妙轩,但《玄秘塔碑》则堪称为撰文、书丹、镌刻的“三绝”。颂功德碑文由唐朝宰相裴休撰,著名大书法家柳公权写,则是书、文、刻三优,更甚于二妙轩。其文不仅详细记叙了大达法师端甫的经历,也言及了灵骨塔号“玄秘”之由来。而且,从文字里,也约略知道大达法师的一些历史光影。
大法玄秘塔者,大法师端甫灵骨之所归也……在家则张仁、义、礼、乐,辅天子以扶世导俗,出家则运慈定慧,佐如来以阐教利生……背此无以为达道也,和尚其出家之雄乎。(端甫)天水赵氏,世为秦人。初母张夫人梦梵僧……始十岁依崇福寺道悟禅师为沙弥,十七正度为比丘……德宗皇帝闻其名,征之一见,大悦。常出入禁中与儒道议论,赐紫方袍岁时锡施异于他等复诏侍皇太子于东朝。顺宗皇帝深仰其风,亲之若昆弟相与卧起恩礼特隆。宪宗皇帝数幸其寺,待之若宾友,常承顾问注纳偏厚而和尚符彩超迈,词理响捷,迎合上旨……”
依此碑文可以看出,大达法师无论在家还是出家,都是身体力行“儒教”和弘扬“佛教”,辅天子“扶世导俗”、“阐教利生”,真是“和尚其出家之雄乎”!而且,由时任宰辅的裴休撰写,规格之高也足以窥见大达大师的声望与地位!
其镌刻者,也是一流的。
最值得一谈的,是其书法。
柳公权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位杰出的书法家,他的书法以均衡、遒劲以及结构的谨严而著称。然而,在其流传的作品中,具有较高临写意义的《神策军碑》,兼具钟繇、王羲之、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陆柬之等各体之长的《柳书金刚经》,都不及《玄秘塔碑》的意义深远。《玄秘塔碑》,是我国唐代大书法家柳公权书法艺术的巅峰之作,它是我国书法艺术成就最高,流传最广的楷书碑帖。一千多年以来,《玄秘塔碑》“体势劲媚”的风格,世称“柳体”,也是人们学习和研究中国书法必备必临的碑帖之一,而且备受历代书论的推崇。据我所知,《金石录》、《宝刻丛编》、《宝刻类编》等书界经典之作里,它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关键词,且享有 “此碑柳书中之最露筋骨者,遒媚劲健,固自不乏”的美誉。
明代孙鑛在他的书画绘画研究之作《书画题跋》里谈到此碑时,不无赞美之情地说道:
柳书唯此碑盛行。结体若甚苦者,然其实是纵笔,盖肆意出之,略不粘带,故不觉其锋棱太厉也。全是祖鲁公家庙碑来,久之熟而浑化,亦遂自成家矣。此碑刻手甚工,并其运笔意俱刻出,纤毫无失。今唐碑存世能具笔法者,当以此为第一。
此碑今存于西安碑林——即便是在这个号称“中国书法的故乡”的西安碑林里,它也毫不逊色,熠熠而生辉。西安是距我不远的一座城市,几次去都行色匆匆,未及去心仪已久的西安碑林看看。至少,可以看看《玄秘塔碑》。他日若有机缘,一定要去看看。
当然,倘若在一个深秋的午后,专程去看,则更美。
杜甫梦李白
唐乾元二年一个秋风瑟瑟的黄昏,在长安往西的丝绸古道上,有一位瘦削的老人携妻将子,一路踉踉跄跄而来,踏入了一座老城的大地。
这座城,曰秦州;
这个人,是伟大诗人杜甫。
杜甫这次西行秦州,是他人生中一次大的选择。用我的作家朋友薛林荣的话说,就是想摆脱“书斋的围隔、园林的局限、廊庙的误区和门户的偏见”。况且,因为他在长安确实也呆不下去了。“无钱居帝里,居室在边疆”,虽有牢骚之嫌,但也确是他长安生活的真实写照和记录。这个“边疆”,在杜甫看来,至少也是长安往西的地方。他这么想时,自然就会想起长安以西的第一个重镇:秦州。况且,这里既有他的族侄杜佐,也有他的老朋友赞公。所以,他在到达秦州后写下了“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的诗句后,他被南坡好种瓜的田园美景彻底打动了,并且产生了“心折此淹留”的小小念头。但是,经历了安史之乱藩镇割据形势的秦州,也绝非乐土。在这座沧桑老城生活了不长的时间,早已疲惫的杜甫深深地感到,“生事不自满”,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内心无奈的杜甫,最终在秦州呆了不足三个月的短暂时间,就取道同谷南下入蜀了。
但是,就在这短短不足三个月的时间,多多少少也洗去了他身心的困顿和疲倦。东柯谷的流水、秦州老城的朵朵云彩,堂皇富丽的隗嚣宫,南郭寺里的清冽泉水,更何况,这里毕竟还有梦可做。事实上,杜甫在秦州的夜晚,总能梦到另一位伟大的诗人:李白。而且,他还写下了梦李白的诗,曰《梦李白二首》,全诗如下:
一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
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水深波浪阔,无使皎龙得!
二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情之切,意之深,令人扼腕呀。
杜甫梦见李白的这一年,恰恰是李白报国蒙冤的时期。读史可知,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怀着一腔报国之心,慷慨从军于永王李璘幕府。然而,此时在灵武即位的唐肃宗却以叛乱之罪讨伐李璘,李白像投错主子的人,流放夜郎。他在759年流放的途中,被赦放回,流寓江南。身在他乡心为客的杜甫,远在西北的大地上,却对李白是惦念不已,这份惦念,让他们于梦中相见。
我敬佩和渴望如此伟大的友谊!像铁磕碰着铁的声音,在中国诗歌史上宏亮地浑厚地响着。
曾经,我对这份友谊有过小小的怀疑。且不提文人相轻的老毛病会不会在杜甫的身上有,至少,身处人生低谷的杜甫,真的就会在这举步维艰的时候梦见李白吗?但是,当我偶尔读到同样是唐代诗人元稹写给白居易的一首诗后,却对李杜之间的深厚友谊深信不疑了。元稹在一首题为《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的诗中写到: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已经奄奄一息的元稹,当他得知朋友白居易被贬的消息后,惊而坐起。如果说,内心没有震撼,他是绝对不会惊而坐起的。难道这些都仅仅是巧合?所以,我也对杜甫惦念牵挂李白的那份真挚情愫深信不疑。再说,杜甫是现实主义的,他在人生的低谷处,会感慨万千,会现实地想到现实中的人,自然也会想到曾经结下深厚友谊的诗人李白。而李白呢,我猜测,他极有可能是梦不见杜甫的,除非他喝多酒说胡话。因为李白天生是浪漫的,他满脑子里装的全是明月和女人——细读过李白的人会发现,他的创作中关于明月和女人的诗,太多了。他的一生,纵酒高歌,神游天下,虽才华横溢却壮志难酬,即便如此,他也是一个“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的人。
可见,杜甫梦见李白,是一件既合乎逻辑又有诗为证的事。
然而,就在他们于梦中相见的这一年,诗人杜甫在离别秦州时感叹道:大哉乾坤道,吾道长悠悠;这一年,他取道同谷,南下入蜀;这一年,离诗人李白离开人间只有短短的两年时间。显然,在此之后,他们是再没有机会见面了。两颗唐代的诗星,在天水的梦中相见之后,各自走在风雨飘摇的唐朝国运的幽幽小径上。
但我想,他们肯定在梦中会再次相见。
2004—12—13
陇溪九逸
1539年的冬天,已过花甲之年的胡缵宗,因为任上的官府发生了一场大火,而且大火还烧掉了部分较为重要的文书——这次意外之灾对于胡缵宗一生清廉平稳的仕途生涯多少有一丝蒙羞的意味——于是他引咎自劾——当然,这其间也有着更加复杂更加隐秘的政治原因。辞了官的胡缵宗,坐上一架吱吱有声的马车,运载着他平生积攒下来的一箱箱故纸旧书,从遥远的开封沿黄河西行,回到了他的家乡:秦安县郊的邢泉村。
他决定在家乡度完余生。
这是一个前临河后依山的小村子,在秦安老县城的南郊三里处。这里鸟语花香,风景秀美,安静迷人,是他著述写作的绝妙之地。而且,这里还有一条美丽的河流。每日得暇,他都会在这条小河边走一走,因为他实在太喜欢这条小河了。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在文章中写道:“绿溪我圃,圃多花果,而三春争妍,有异于他溪者。”他正是在这条小溪后面的一间老房子里,一边追忆逝水年华,一边继续他那部后来成为明代重要著作的《愿学编》。
他隐逸的生活里自然迥异于当地村民,毕竟,这是一个做过大官见过大世面的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在尽享花香之美、诗酒之娱的生活之余,时时不忘与自己官宦生涯中结识的旧友欢聚于此。在他们之间有有一个不成文的美好约定,那就是在每年或元夕或上巳或端午或中秋的一天,大家千里迢迢齐聚邢泉。这8个人分别是:杨进,河南临颖主簿;陈善,河南知州同知;蔡证,山东费县主簿;孙述先,山东登州通判;张惠,四川保宁府推官;李麟,四川顺庆府知事;王朝元,四川剑州知州;王正人,山西屯留知县。每每相聚,他们或品茗,或操缦,或论诗,或论道。这就是历史上鲜为人知的“陇上九逸”!而雅集盛况,无疑成为当时享誉陇上的一道别样的风景,而且美名越传越远,不少其他旧友也纷纷闻讯加入进来。这些人,大多也是胡缵宗在山西、四川一带为官时结交的已退隐的官员。
但陇上九逸之名,却一直未曾改变。
事实上,如此雅致、富有情趣、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在胡缵宗早年的幕府生活里就常常出现。据明代“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回忆,胡缵宗官至苏州知府时,就常常与友人“多游行湖山园亭间,从诸名士一觞一咏,题墨淋漓,遍于壁石。”如果说这些经历仅仅是他官宦之余的一种点缀的话,那么,在他告老还乡之后以家乡邢泉村为圆心而展开的一次次雅集,就不仅仅体现了胡缵宗高洁清雅的人格魅力,更是天水历史上一次诗意盎然的文化事件。
胡缵宗晚年居于邢泉村的生活情景,让人能联想到江苏高邮的文游台。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文游台,是古代高邮的八景之一。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北宋大文学家苏东坡路过高邮,与本地先哲孙觉、秦观,寓贤王巩聚会于东山庙台载酒论文,从此,“四贤聚会”成为文坛的一段佳话。“文游台”于此而得名,并成为古代文人雅集的一个小小缩影。如果说国外的文学沙龙推动了文学事业的大力发展的话,那么,中国古代文人的雅集,也同样为诗词文章乃至琴瑟弦乐的发扬光大作出了卓越贡献。
但胡缵宗成为“陇溪九逸”之首的逍遥生活,如同他的诗歌不为人所知一样,也是明代文人生活里最为遮蔽的一段经历,寂寞身后。更加令人痛心的是,这段逍遥的时光在持续了十年之后,一桩诗狱之案打破了他宁静淡泊的晚年生活。他因受牵连而成为这桩公案里众多的受害人之一,不得不离开家乡,以71岁的高龄被迫一脚踏入了大明王朝黑暗无比的牢狱。2009-9-28
绣佛头陀
晚年的他,老病交加,数次路过佛光灿灿的甘谷大像山时,只能用含满霜雪的双眼瞅一阵而已,实在是无力登临了。但他尚有力气感慨,尚有力气伏在枕边写下一点文字。80岁的那一年,他写下了《忆往事》。
全文如下:
己丑正月,余年八十矣。当条风初布,勾萌欲达,缅想当亭路上,此际烟抹山腰,日临茅户,河畔杨柳摇金,崖边红杏吐艳,桃与李亦争相喷蕊。似此春色,收拾甚夥,不令仓庚先叫破春云也。四民为东君卖弄出无限精神。觉朱圉山前,气色不减江春。此等好景,徒使耕夫牧竖,相忘于土膏发动间,不亦可惜乎?
余往年必跨蹇过之。或有消息初逞处,如隔山望美人,虽冷媒态未分明,而若掩若映,色笑因已女嫣然,必颈延佇娄刻而后去。至过此换景处,延伫亦复如皮。渐下永附言,则芳丛零乱,其吐之,炮口然倍蒌,灿若去蒸更不孝人疾直妪也。自今忆之,不过一时之微耳。非与造物争大福也。用造物者固以八为此拘拘。了不使余复淳目也。何造物之不仁哉!
为之伏枕一慨!
感慨,常常来自一次次的心碎。一个没有经历过大开大阖大起大落的人,是不会轻易在漫漫长夜里发出如此深切的感叹的。他这么感叹了,心里一定有事,可他心里又有什么事呢?他的心,又是如何一点一点从浑沌走向澄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