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我将在一个雪天,用一片雪花交换大地湾遗址的体温。
百年之后,我将在一个雨夹雪的日子,用自己的骨骼为大地湾的先民举行一次一个人的祭祀。
千年之后,我将摸着黑暗,使自己的血液与大地湾遗址真正地融为一起。
万年之后亿年之后,我又该如何抒情呢?
麦积山石窟笔记
1
麦积山石窟像是藏在西北大地密林深处的一座农家柴垛,但是,在它“望之团团”、“状如农家积麦之垛”的身体里,却散发着佛的气息。如果这可算作一个历史之谜的话,我愿意以“无知者无畏”的姿态去破解其中的秘密——假设历史是一条没有未来的小径,然后,我从公元2006年夏日的一个午后沿路返回,返回到那个遥远得几近模糊的年代——
公元前138年,张骞受汉武帝之命,出长安,翻关山,渡黄河,越河西,经伊犁,过葱岭,进入西域。风餐露宿,往返数次。终于,这条大风吹刮沙尘飞扬野兽出没的荒凉之道,因为丝绸而温柔起来。
佛,也沿着这条路,来到了中国大地。
麦积山石窟,其实就是佛从遥远的西域走向中原时留在秦州大地的一个巨大脚印。
2
杯度,一位“轻疾如飞”的高僧,一位因“常乘木杯流水,因而为目”而被略去真实姓名、戏称为“度杯”的南北朝时期的冀州人,在他不惑之年以前,奇迹般地在麦积山上“疏山凿洞,郁为净土”,成为麦积山石窟史上第一位卖力的“农夫”。
他汗流浃背地在这里开始了一场漫长之旅。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一座佛的遗址而埋头工作。麦积山石窟,是佛的遗址,是时间的遗址手艺的遗址心灵的遗址。除此之外,它还能是谁的遗址呢?
3
我一直坚信,雕塑是一门心手相连打造的大美而不言的艺术。
麦积山石窟,自后秦始,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元,至明清,在漫长的历史之河里,当无数的人们用一把一把的泥为佛命名的时候,佛、菩萨、弟子、供养人却在这座海拔1742米垂直高度142米的奇特山崖上,像走累的旅人一样歇了下来。其中的北魏、西魏、北周更像是麦积山石窟的一个个长长的破折号,想要把时间的影子拉长似的,甚至想让时间如一块坏掉的钟表,干脆停下来。
如果停止下来,那是为了佛的休息。
如果前进出发,那是为了佛的上路。
在这段中国历史上堪称风雨飘摇的时间里,佛的事,在战事频仍朝代更迭的缝隙里异常地繁华起来。当我一次次沉浸于被五代才子王仁裕形容为“万躯菩萨列于一堂”的北魏石窟的宏大雄伟、西魏石窟童男童女的天真稚气以及北周飞天仿佛要飞出壁画似的飘逸时,我十分愿意生活在那样的朝代,远荣利,安贫素,面壁诵经,潜心修佛。
4
我更加愿意和那个微笑着的小小沙弥,在一场浩大的清风明月里相视一笑。
它俯首,侧耳,在麦积山石窟第133窟里静若处子,在密如蜂房的麦积山石窟里因面露憨厚稚气的笑容而被誉为“东方微笑”——那笑得细成一条缝似的双眼,像静听,像回味,像领悟,更像一份对佛出自内心深处的谦卑。
5
在中国四大石窟中,如果说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是以或质朴或圆润的石雕为佛命名、敦煌石窟是以大量壁画中丰富多彩的颜色为佛命名的话,那么,麦积山石窟就是用一把又一把细小而伟大的泥,为佛命名。
泥塑,是麦积山石窟的典型特征。
早在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烧陶的出现就开启了泥塑的先河。但是,麦积山石窟的泥塑,像是把这门手艺推向美的极致一样——生动、逼真、传神——其实,几乎所有美妙的形容词都会在这里显得无比逊色——当一把一把的泥土和砂子、棉花、纸浆甚至鸡蛋米汁在蓊郁葳蕤的麦积山相遇时,泥土的神秘熠熠动人,泥土的伟大品质也毫无愧色地承担起麦积山石窟作为“东方雕塑陈列馆”的光荣角色。
麦积山石窟,面对你,芸芸众生不仅要为佛三鞠躬,更要为脚下辽阔无垠的大地,三鞠躬。
6
想象中,在那旧得发黄的时光里,面对深山巨壁,青灯一盏,一笔一画地为佛画出说法图、三佛图、经变故事图以及城池、楼阁、龙、凤等等,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画出第127窟壁画的人,就更加幸福了。
127窟右壁上部的“西方净土变”图,前壁上部的“七佛图”,顶披后部的“穆天子拜见西王母图”,窟顶左右的“萨壤那太子舍身饲虎图”,窟顶前披的“睒子本生图”——它们的联手,才让这座石窟成为中国佛教壁画艺术的集大成者,成为中国绘画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被后人仰首凝望。
我常常想,做一个麦积山石窟壁画里高髻细颈削肩的女供养人,或者使劲击鼓的伎乐,都是幸福的。
7
一个美好的夏夜需要月亮,需要星星,需要轻柔的夜风以及一闪一闪的萤火虫——石窟艺术博大精深的美,除了一尊一尊大大小小的佛造像,除了五颜六色的壁画,还需要檐、鸱尾、阁、柱这些所赋予深刻意义的建筑名词。而麦积山石窟中的崖阁建筑、壁画建筑以及寺院建筑,犹如在这间巨大的房子里拉家常的穷亲戚,互相取暖,并且构成了整个麦积山石窟建筑的堂皇之美。
北周大都督李允信为其父王所造的被人们俗称为 “上七佛阁” 的麦积山第四窟的、外凿面阔七间单檐庑殿顶的大型佛殿,后壁凿七座帐开帐形龛,前檐八柱,后壁七座佛帐列列如风。这是麦积山石窟中最为宏伟最惊心动魄的一座。从南到北足迹踏遍名山大川的庾信,在其《秦州天水郡麦积岩佛龛并序》中不禁叹曰:壁累经文,合重佛影,雕轮月殿,刻镜花堂,横镌石壁,暗凿山梁。
一次次满怀敬畏地走近它,一次次穿行其间时,我都会模仿着庾信的样子,喃喃低语这24颗汉字。因为我藉此而懂得了朵楼,懂得了“对雷”,也懂得了火灾、兵燹、曾经频繁的地震以及小陇山特有的潮湿对他们身体以及心灵的无数次巨大伤害。
8
一场风赶着另一场风,在时间的隧道里走——因为佛的盛大,麦积山石窟不知不觉地成为旅人们——漫长、漆黑之夜里内心无处安放的旅人们的避难所。
(尽管它的脚下,世事茫茫。)
庾信、杜甫、王仁裕走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胡缵宗、王了望、任其昌……
一个个埋首走过的踉跄影子,被落日重叠在一起,加重着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苦难。而我隔着时间,仿佛听到了他们及至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在历史的小径上响个不停,如同一只又一只受伤的蛐蛐。
9
我不知道,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的秋天,当诗人杜甫一脸倦怠地登临麦积山石窟的那一天,天空干净得有没有云朵,但那年秋天的秦州古城却因为这个西出长安风尘仆仆而来的诗人,被加重了一丝萧瑟与忧伤。
两鬓染霜两目苍茫的杜甫,自秋花危石的东柯谷一路蹒跚走来,尽管他面对的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地震的麦积山石窟,但还是捡拾到了人间的小小快乐。他不禁低语道:“野寺残僧少,山园细路高。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乱石通人过,悬崖置屋牢。上方重阁晚,百里见秋毫。”
显然,有一丝淡淡的喜悦闪电般掠过杜甫的额际,旋即,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似的,内心巨大的孤独又一次将他置于荒草丛生的幽幽小径,徘徊不前。
10
秦州民谣曰:砍尽南山柴,修起麦积崖。
秦州民谣又曰:积薪而上,拆薪而下。
关于这些来自民间的谣谚,我曾经在古代的典籍里找到了最好的注脚——据明代《玉堂闲话》载,关于麦积山石窟,“古记云,六国共修,自平地积薪,至于岩巅,从上镌凿其龛室神像,功毕,旋拆薪而下,然后梯空架险而上。”
这是多么浩大而繁复的一项工程啊。
当麦积山石窟像一朵又一朵朴素之花渐次绽放在莽莽陇山时,一个传奇被深深地镌刻在了秦州大地。然而,历史还是没有记住它们的名字——尽管麦积山石窟也有开窟造像者的记载,甚至也留下了部分工匠的姓名,如明天启年间的铁匠王化明等——但是,更多绳墨规矩的工匠在历史卷册中因为名分阙如而三缄其口,沉默不言。
所以,请允许我以佛的名义,向这些被文化艺术正史打入另册的大师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你们,是侍从了艺术并最后归真于艺术的大师!
11
麦积山石窟,一场风吹来,你身边的落叶晃了晃,而你像一座巨大的塑像岿然不动,低头思考着什么。可你在想什么呢?人类的卑微无法揣度出与你纯洁澄明之心的具体距离,人类只有在被苦难击垮的时候,才会功利地想起你。
可你不怨恨,也不嗔怪,心静若水。
但我猜想,你一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也一定思量着如何与麦积山以西的敦煌之佛联起手来,共同为这个言不由衷的时代把脉会诊。
在唐朝的天空下
2005年的秋天深了,有一场大雪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埋伏着,就像繁盛的唐朝已经埋伏在历史卷册的深处一样。繁盛后日渐苍凉的唐朝早已远去了,苍凉得被一个又一个朝代更替。是啊,时间如同一匹奔跑的马,谁也留不住。但是,在南郭寺最大的那棵古柏下,我还是不免长叹了一番:
“要是这座寺庙还在唐朝的天空下,该有多好。”
我如此天真地设想时,忽然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这是一个久居高原的北方男人在而立之年的第一次情绪失控。在这个灯红酒绿的时代,干嘛要为一座寺院内心汹涌呢?这说明我血气方刚,还是年轻气盛?也许是,也许都不是。也许,是我在和自己做一次彻头彻尾的告别。
不想这些了,转身下山吧。
回头一望,南郭寺在我瞬间的感觉里像一位默立于历史深处的僧人,寂寞而孤单。其实,这也是我每次离开南郭寺的感觉;其实,我更喜欢远距离地去凝望南郭寺。在我六楼的居室里,站在阳台上就能看见南郭寺以东的一面山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每每看到这面山坡,我就能联想到南郭寺;每每联想到南郭寺,我就想步行着去看看,像是与一位老朋友的会面。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当我在书房里字写累了书读乏了时,才起身,去阳台上站站,去看看对面的山坡,等待着南郭寺进入我的冥思,等待着深藏于一片苍翠之色的寺庙,到达一个站立于狭小逼仄的小小阳台上的男人的心中:三座小院;那些在秋风里飒飒作响的古树;清远悠远的钟声;正院里那株古柏;泠泠泛影的北流泉——它们都会来到我的眼前,像是从唐朝一路风尘地走来,被安放在我心灵的一角。
而我每次登临南郭寺,不管是在露水滴落的清晨还是落日融金的黄昏,都是为了一次美丽的邂逅。
而我想不期不遇的这个人,是唐代诗人杜甫。
公元759年秋天,诗人杜甫流寓秦州后,曾登临过南郭寺,并赋诗一首,诗云: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游玩南郭寺后,杜甫取道同谷下了四川。不知道杜甫走了的南郭寺寂寞了没有?我想一定会的。所以,清光绪二十八年,即1902年,后人们将南郭寺的东禅林院改为杜少陵祠。可我对这座祠堂一点喜欢不起来,因为祠内的杜甫塑像不好看,不好看的理由是过于儒雅也过于富态了。这是与历史中的杜甫不符合的。自长安西行来到秦州的杜甫,应该是清癯的中年人,最好,还透着一丝疲倦。天水方言里有一个词,叫拔灯棍,喻人之瘦,我窃以为,杜甫在秦州时的情状,大抵如此吧。
不过,我还是十分喜欢祠堂外门的一副对联:
陇头圆月吟怀朗 蜀道秋风老泪多
杜甫路经南郭寺,正是秋天;而且“老泪多”一词,形象逼真,足已道出杜甫心里的悲欢。哦,忘了说,1987年在南郭寺内建的一处杜甫塑像,背靠南山,好看。此乃《黄河母亲》的作者何鄂女士所作。之所以好看,在我看来,是符合历史的真相,杜甫手持酒杯,目光冷峻,每次看他,我总会觉着,诗人就是上帝派来替人类受难的人。
但这个世界上,爱享福的人,毕竟是多数。
如果你是在夏天到达天水这座不管在民间还是官方均有宜居城市之誉的西北内陆城市的话,再如果你也来到了夏天的南郭寺的话,就会发现,现在的南郭寺,好像是一处供人们享福作乐的地方,或者说,南郭寺更像是一幅传统与现代、文化与时尚密切交织的庸俗图画。南郭寺山下,宽敞的外环路边上小车飞速,宾馆林立,舞榭歌台,供达官贵人们及时享乐。山上呢,纷纷驱车前往的芸芸众生们,三五作团,隐于树林深处,喝酒声嬉笑声麻将声,从中午开始一直到深夜不绝于耳——整个南郭寺,更像是一个偌大的广场,呈现出一派繁华盛世的气息。
我曾经带不少外地诗友登临过南郭寺,他们见此情形全纷纷摇头:“可惜了!”是的,太可惜了。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守在自己的书房里,我不愿意去打扰。一座原本安静的寺院,它所承担的市声够多了。应该说,它在时间之河里更加衰败更加安静,才像一座寺院呀。
可是如今的南郭寺,像个就阔起来的人。可这到底怪谁呢?每每如此发问时,我总会奢想:要是在唐朝的天空下,我变成一介草民,天天挑着北流泉的泉水上山下山,那该有多好。每天早晨,我挑着一担水,从山上往下走,一对木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也许,还会碰上杜甫上山来。也许,他还会向我讨一口水喝。
可这些,得在唐朝的天空下呀!!
(2005—10—16)
一寺一泉两玉兰
寺,是甘泉寺;泉,是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