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的长毛犹如天兵即将降临,土楼的人们着实闻风丧胆,幸有土楼,所有的身家性命都系于土楼了。这般坚韧的楼墙,这般厚实的大门,还有眼观四路的了望台,无处不在的射击孔,多少给了人们心理安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长毛来了,连哭夜的婴儿也吓得不敢出声……
一百多年前的烽烟早已散尽,我曾经多次来到位于永定湖雷镇下寨村的馥馨楼。这座古老的方楼没有石基,墙体全部以土夯成,高三层,右侧一角已经坍塌,夯土墙上长出了半人高的杂草,在蓝天白云的映照下,它越发显得沧桑,好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无言地凝视着所有走来的后人。根据此楼孔氏族谱记载,它建于唐大历四年(769年),但这一建造年代的记载受到了广泛质疑。馥馨楼四周原有四米宽的濠沟,楼里人家以吊桥进出,整座楼就像一座城堡一样,易守难攻。但是,在“长毛反”时期,大楼还是被太平军用火烧毁了一角。根据史志记载,太平军四次进出永定,至少一次攻占过馥馨楼,并在楼里驻扎,因为三楼中厅的墙壁上至今留着太平军的三首题诗,其中两首还是清晰可辩的:“天朝虎将到来临,伐暴安良义气深,劝民不学痴迷汉,山林藏匿饿损身。”“不烧房屋不杀人,万众思何不义心,四民回头方是岸,要敬天父是好人。”这显然是太平军某个文艺青年的杰作,粗鄙的诗句很有一些宣传的效应。不管怎么样,馥馨楼还是基本完整地保存了下来,而距离馥馨楼不到五公里的火烧楼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座方楼原来叫什么名字,当地人已无人知晓,有人说它叫铳角楼,这明显是因为它东西南北四周建有突出的雕楼安置铳炮的缘故,而非它的真实楼名,更多的人叫它火烧楼,因为它被“长毛”一把火烧了,那场大火早已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但是四面高高耸起的还有四层楼高的残墙,似乎还在诉说着战火的无情和残酷。这座位于湖雷镇湖瑶村西山麓的方楼,占地约一千平方米,相传为当地赖氏富裕人家所建,为防盗贼,特别注重防御功能,但最终还是没能防住太平军,据说太平军曾经围楼多日,久攻不下,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太平军悄悄埋伏下数百精兵,而大队人马于第二天一早浩浩荡荡地拔营撤退。楼内的人们以为“长毛”走了,松了一口大气,随即解除了戒备,孩子想出楼去下河上树,大人记起田地里的庄稼该下肥了,大家徐徐打开大门,谁知“长毛”伏兵突然冲杀而出,人们来不及抵抗,土楼已落入“长毛”手里,后来楼里财物被劫掠一空,楼也被放火烧了。就在这期间,仅在湖雷就有石坑、下寨、雷屋等村落的多座土楼被“长毛”付之一炬。
这些进入福建的“长毛”属太平天国失败后的残部,师无纪律,士无斗志,早已涣散的人心膨胀着邪恶,他们从永定侵入南靖之后,同样一路烧杀抢掠。据长教《简氏族谱》记载,清同治四年(1865年)二月十四日,“长毛”侵扰长教,楼厝被毁约十座。这些惨遭火劫的土楼,如今大多保存着废墟,残墙断壁突兀地立于田野上、溪岸边或其他完整土楼的中间,墙头上野草丛生,空荡荡的楼址里布满蜘蛛网,不知湮没了多少前尘旧事,甚至很多楼的楼名也已失传。这里必须提及的是和贵楼,这座建于清雍正十年(1732年)的大型方楼,从沼泽地上神奇地建起五层高楼,高达21.5米,为福建土楼中最高的土楼,并且楼中有楼,楼外有厝,2001年被批准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8年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然而不大为人所知的是,当年和贵楼也曾经遭到“长毛”的火烧,楼内房间被烧去大半,大门正面楼墙被烧裂倒塌,三年后人们重新修建,才恢复了和贵楼的原貌,现在游客还可以从外墙上看到修补和重夯的痕迹。
从和贵楼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埂,是另一座遭遇“长毛”火烧的土楼,当地人口耳相传着当年火光冲天的往事。很多个落日未尽的傍晚,我独自来到这里和枯坐门口的老人攀谈,那一百多年前的大火早已熄灭,老人们所知道的一切也是从上一辈人那里听来的,因为口音的缘故,关于楼名就有“时德楼”、“思德楼”、“诗德楼”、“书德楼”和“施德楼”多个版本,其实在当地口音里,这前缀的5个字读音是极为相似的,人们给土楼取名一向讲究出处,在这里我愿意把它写作“施德楼”,因为中国最早的国别史著作《国语》有“广施德于天下”句,这是个好词儿。施德楼建于清乾隆年间,呈方形,楼高4层15.5米,有4部楼梯,单层32开间共128间,天井两边各有一口水井——这是施德楼的前生,一场烈火之后,它的今世已面目皆非:所有房间烧成焦炭,大门的青石门框门楣烧断了,水井的石井沿也烧毁了一角,楼内的四堵墙经过长时间的烈火焚烧,像是高温窑里的砖越烧越坚强,凤凰涅槃地变成坚不可摧的红砖墙,历久而弥坚,一百多年的风雨侵袭也损坏不了它的坚韧。很多次我抬头仰望那高耸的断墙,在晚霞的照射下,它越发显得红彤彤一片,那是一种无言的沧桑,也是一种沉默的顽强。施德楼焚毁后,失去家园的人们有的外迁他乡,有的在附近另外择地建房,有些人家还是不愿抛弃它,用木料在后墙搭建了5间3层楼,又在左墙修建了3间4层楼,现在这里还有5户人家居住,人们从烧断井沿的井里打出清洌的水,柴米油盐的日子同样津津有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继续。
话说太平军在南靖一路烧杀抢掠,如今书洋赤州、奎洋、和溪、金山等地,都残存一些当年被毁的土楼遗址。在向漳州府城进发的途中,太平军遇到了天宝西园村村民的顽强抵抗。当地有一座建于明末清初的圆土楼,叫作福宁寨,下层用花岗石砌建,第二层用三合土夯成,两层共有厅房96间。当地陈氏为海澄迁界而来,他们不愿再次失去家园,众志成城据守福宁寨,一次次打退了太平军的进攻。太平军从楼下挖出一条地道,放置大量炸药,把楼墙炸塌。福宁寨被夷为平地,民众惨遭杀戮。如今来到这里,福宁寨原址已是一片茂密的香蕉林,找寻不到当年的遗迹。令人意外的是,清同治五年(1866年)“长毛反”平定后,人们埋葬死难亲人的墓碑最近被发现了,上书“钦赐忠义乡殉难男女之墓”,无言地诉说着那段残酷的往事。太平军攻陷漳州、云霄、诏安等城之后,杀人如麻,人们所栖身的土楼家园自然也无法幸免,重创,或者毁灭,无处不是满目疮痍,与此同时清军的围剿,同样是大开杀戒,生灵涂炭,家园荒芜。我们无法详细统计出,在这刀光剑影、枪炮齐鸣的一系列战事里,到底有多少土楼、城堡遭受重创或彻底毁灭,数字其实也不重要,当我漫步在莆美城、新陂楼、高溪楼、岳坑堡、横云楼、溪坪楼还有日新楼、升平楼、齐云楼的时候,这些曾经见证过历史的土楼或者部份修复,或者仍旧满地废墟,一片残碑断碣,激越雄壮的鼓角已为墙头杂草里的虫鸣所替代,金戈铁马的鏖战也不见踪影,但是心中涌动的依然是对那烽烟往事的凭吊和追思。
一个诗人买了门票走进和贵楼,看到遍地货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他随即掉头而出,顺着田埂路百无聊赖地往前走,突然,施德楼的残垣断壁映入他的眼帘,他一下惊呆了,当他疾步走进施德楼两堵残墙对望的大门豁口时,不由惊呼一声:土楼维纳斯!
残缺也是一种美。施德楼已残破不全,但是在废墟上重建的生活却是完整的,四季农事的艰辛与收获,茶余饭后的清谈和舒坦,太阳每天照常升起,这里依旧有温暖的花烛之夜,有新生儿洪亮的啼哭,少女顾盼的倩影、母亲等待游子归来的目光,在落日余晖里同样熠熠生辉。其实,我也喜欢施德楼,它的残破带着一股悲壮的沧桑,像是一个宁静而肃穆的梦境徐徐展开,耳边萦绕着遥远的箫声。有一天我看到一对双胞胎姐妹从施德楼断墙下追逐着跑过,她们鲜艳的衣衫照亮了这座古老破败的土楼,一边是断壁残垣的沉寂,一边是美丽女孩的灵动,天上人间,如此奇妙地融合在这残缺不全的方形空间里。我连忙叫住她们:“小姑娘,你们叫什么名字?”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简丹娜和简丹妮。”她们哄地又跑了,在断墙下捉着迷藏,我分不清哪个是简丹娜,哪个是简丹妮,她们的身影在断墙下鲜活地闪动着,不时迸出清亮的笑声,对纯真无邪的心灵来说,这里不是倾颓的土楼,这里同样是一个充满欢乐的世界。
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历史烟云淡淡而去,留下的遗址废墟就像一个个结痂的伤口。华安县沙建上坪的齐云楼,这座建于明万历十八年(1590年)的双环式椭圆楼,一共有26个单元,外环两层,内环平房,正西开一大门,另有南北两个小门,最兴旺时有二三百号郭氏人在这里聚族而居。当太平军进发漳州时,楼里一些尚武的青年投奔太平军,种下了祸根,引来清军用大炮轰塌了齐云楼,逃亡的楼民从北门逃跑时,几乎被射杀殆尽,而从南门突围的人,从此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到了台湾。后来人们就把北门称作死门,南门叫作生门,死门为出殡专用,生门则是迎娶媳妇、接生孩子时用的,一生一死,一红一白,绝对不可混用。如今的齐云楼人去楼空,看惯生死的两门相对无言,只有当你慢慢走近它们,才能听到历史隐隐的回声。
如果残墙能够开口说话,它们将会告诉我们什么呢?同样是在沙建上坪的升平楼,这座外墙全部用花岗岩条石砌成的绝无仅有的土楼,建成于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外面的石墙并不承重,而由土木结构撑起整栋楼,四百多年的风雨剥蚀,楼内土房多数已经坍塌,只有花岗岩外墙,依旧倔强而高傲地耸立着。那环环一圈的石墙,每块条石严丝合缝,凛然不可侵犯,一眼望去,犹如古罗马斗兽场,令人心生敬畏。如果孤独的石柱能够说话,它又将告诉我们什么?还是在华安沙建上坪这块连绵的丘陵上,建于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年)的日新楼,这座方形单元式土楼占地面积13680平方米,主体由三座一字形平面的土楼组成,已在无情的岁月里坍塌成一片废墟,石门、石窗兀自孤立着,十余根石柱直插云天,那气势有如圆明园的大水法般苍凉和庄严……
其实,残墙和废墟是不会开口说话了,当人们徜徉在这里的时候,只有用心去感受,才能用你内心那最柔软的部份触摸到它敏感而疼痛的神经。这种残缺美和废墟美,从另一个方面完善丰富着我们的审美经验,残破正是完整历史的映照,废墟却是真实历史的存在。
在福建土楼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后,土楼的商业价值被极大地释放,一些保存完整、装修精美的土楼成了旅游业的宠儿,慕名而至的游客挤满了楼门厅和通道,听导游用夸张的声腔讲述着从书上抄来的陈词滥调。在这些出尽风头的土楼后面,那些被损害的土楼就像受伤的孩子,不敢声张,也不愿开腔,只有默默地让阳光和雨露抚慰着自己的伤口。跟和贵楼与施德楼一样,永定湖坑的衍香楼和立本楼也是近在咫尺,前者是“世遗”新贵,后者则是毁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遗址,一边是繁华,一边是荒凉,两相对照,令人欷嘘不已。
庞贝古城、帕提农神庙、古罗马斗兽场、古希腊奥林匹克遗址、吴哥窟……这些举世闻名的废墟,你可以想象,她们曾经是多么的风华绝代,时间剥蚀了它们的肌肤,也摧毁了它们娇美的面容,然而它们如凤凰浴火重生,在涤荡一切浮华之后获得了纯粹的永生。“巴尔杜克,大神啊,请赐予永生。”这是巴比伦废墟的石片上的一段铭文。它们正是在成为废墟之后永垂不朽的。
多少次我走在土楼的残墙下,漫步在土楼废墟上,耳边仿佛响起爱尔兰诗人叶芝的传世经典《当你老了》: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断墙与废墟,不用掩饰的苍老和残破,曾经也是青春的,美丽的,老而弥坚,更显精神与风骨,在滔滔不尽的时光流水里,淘洗出最真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