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季欢斜靠在窗边,叼着一根几乎燃尽的香烟,在这家带店改装的破烂面馆里,宛如一尊粗制滥造的邪教雕像。
这个三十有六的男人正挣扎在生活的边缘。
微薄的收入让他丧失了早饭选择豆浆还是稀饭的权利。丈母娘那讥讽的话音每天不断地刺痛着他脆弱的鼓膜。使他落下了幻听的病根。
曾经让他引以为傲的事业,因他的第四次竞聘失败,落入一个新的谷底。面对着小他八岁,趾高气扬的新科长,他的上进心早已从事业中转到了酒精上。
而他那索然无味的婚姻让他越来越厌倦每三个月一次例行公事般的交合。老婆每次完事后那声轻叹更是从心理到生理撕裂着这个男人硕果仅存的尊严。
他无奈地看着对面那肮脏老旧的镜子,记忆里那个自信与狂妄兼具的野心家已经越来越模糊,镜中的他,除了散垂的肚腩与越来越高的发际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这,杨季欢猛的喝掉杯中的劣制啤酒。这酒,必须猛饮。这是他那该下地狱的损友齐大全在乡下一个养鸡场里私釀的。号称是绝对原生态,没有任何化学添加的杰作。细品之,有股腐烂韭菜炝炒过期鸡蛋的味道。杨季欢曾多次趁着齐大全酒醉向他打听此酒的原料及工艺,都被齐大全以商业机密为由婉拒。
想到齐大全,杨季欢的心情稍微好了点。一个人身边总有一位比自己更倒霉的朋友,用以安慰麻醉自己失败的人生。而齐大全,便是杨季欢的麻醉剂。
每当走到矮小,猥琐的齐大全面前,杨季欢总是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腰板,杨季欢也不知道这种优越感从何而来。
这个齐大全可谓失败者的典范,自幼长相奇特,自小死了父亲,至今没有苟合。当然,自我安慰除外。
其他人是干一行,恨一行。他则是干一行,垮一行。99年,他投身如火如荼的直销事业,就在当年,他所在的公司被定性为中央严厉打击的十家传销团伙之首。01年,他信心满满的加入了一家兰草销售公司,不久这家公司的法人因涉嫌非法集资锒铛入狱。03年,他借贷巨资五万元,在市郊开了一家“大全野味”。是的,就是非典肆虐那年。05年,他再次利用自己灵活的经济头脑,入股一家生猪饲养企业。然后,猪流感来了,方圆30公里以内的生猪全部被处理并深埋。07年,怀着一颗炙热的心,齐大全成为一名证劵公司员工。在成功说服一位老太太购买了一支强势蓝筹股之后,该股迎来了罕见的四个跌停板。在老太太住进ICU的同时,齐大全迎来了成人后第一次换牙,他的两颗前门牙被老太太的家属换成了烤瓷的。到了09年,东山再起的齐大全成为一家小型造纸厂的高级合伙人,国家取缔中小造纸厂的专项行动就在年底开始,齐大全又为中国环保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齐大全同志的事迹还包括,2011年被动加入地沟油专项治理行动,2012年
沦为一名房产经济,加速房地产崩盘进度……
眼前这家破烂肮脏的小面馆便是齐大全最新构建的……怎么说呢,用齐大全自己的话说,“平台”。在连哄带骗让杨季欢出资五万元“收购”了这家濒临倒闭的偏僻小面馆后,齐大全开始了他新一轮的“东山再起行动”。在他那张始终弥漫着大蒜气味的嘴里,眼前的困境,不过是这个巨型跨国餐饮集团上市前准备活动而已。
杨季欢对齐大全的宏大计划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欠这个男人的。不仅因为高中时两人在学校门口被打得抱头鼠窜的友谊;不仅因为自己被班花拒绝后这个猥琐男人找来的那一打廉价啤酒;不仅因为受尽班主任冤屈时齐大全发出的那声撕心裂肺的怒吼;对,因为信任,绝对的信任。在杨季欢心中,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齐大全更值得信任的人了,哪怕是自己的父母。
这时,一段电话铃声打断了杨季欢的思绪,是孟晓云。
杨季欢不禁皱了皱眉,这个占着他妻子名分的女人,对他连抱怨的兴趣都不再拥有了,她有的,只有那越来越陌生的眼神和冷若冰霜的言语。
杨季欢迟疑了半分钟,终于接了电话。
“喂?晓云吗?”杨季欢努力装出热切的语气。
“哦,没有别的事,我妈今天过来,你到齐胖子那里去睡吧。”不等杨季欢回答,孟晓云已经挂断了电话。
“嘭!”杨季欢猛地把手机拍在桌子上。极致的愤怒怂恿着濒死灵魂,他现在就想冲到孟晓云面前,猛地扇她十个耳光,然后大声地骂:“你和你妈一样!不过就是个肮脏的东郊婊子!”
只不过,酒精与颓废早已腐蚀掉这个男人最后的勇气,他的愤怒很快被那扎劣质的啤酒浇灭,化为一声声无奈地叹息。
“齐胖子!再来两扎鸡屎啤酒!”杨季欢努力捋直自己被麻痹的舌头。
“再更正一次,是激神啤酒。”齐大全从后厨里钻了出来,手上拿着扎他引以为傲的酒精饮料。
一脸严肃的齐大全依旧穿着它那件泛黄的衬衣,系着他那犹如童子军一般的领带。那标配的三流中介经纪模样足以说明他尚未完全从其地产巨子的黄粱美梦中苏醒。
“激神啤酒,激神啤酒!”齐大全重重地放下那扎啤酒,指着扎啤杯上那四个歪歪扭扭的汉字以及绘着的拥抱在一起的两个无任何上衣的阿拉伯汉子图案。看来他对杨季欢的口误相当不满。
这名字和logo均出自他们共同的损友肖桂军,这个末流的平面设计歹徒、流窜设计界的剽窃毒瘤、冒充艺术家长期进行霸王嫖活动的专家。
“两个抱在一起的阿拉伯男子象征着男人之间最原始与纯粹的友谊,而“激神”这个品牌则来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的性爱之神厄罗斯,让这个品牌充满着男性荷尔蒙的力量!”设计巨匠肖桂军说。
这个拙劣的logo和有巨大取向疑问的龌龊品牌,居然从齐大全那里骗走了1200元的设计费。
“作为朋友,你可以不尊重我个人。但是作为董事局副主席,你应该尊重我们的企业文化。”齐大全理了理自己的领带。
“董事局?你是不是被甲醇把脑子毒坏了?”杨季欢依然舌头发麻,指着扎啤杯上的logo笑道。
“激神啤酒是绿色环保的食品,绝没有任何的添加。不要用你肮脏的思想来侮辱我们的品牌。再说了,万事开头难,所有的大企业哪个不是从一个个小作坊演化过来的。”齐大全严肃的说。
“万事开头难?你一开头就倒灶,有没有哪件事在你手上活过半年的!也只有我这个白痴才支持你!”杨季欢笑得有些夸张,不知不觉竟流出泪来。
虽然有酒精作祟,杨季欢还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收住了自己夸张地狂笑,双眼无神地注视着齐大全。
也许太多的刺激早已麻醉了齐大全自尊的神经,这个家伙完全没有任何变化,依然耐心地向他解释眼前这个小面馆的发展战略,并且诚挚地邀请他再次融资,尽快实现集团上市这一宏伟目标。
在齐大全有催眠作用的念叨下,杨季欢感到眼睑越来越重,脑子反应也越来越慢,很快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看见了他的梦中情人浇浇。她一袭白裙,如飞仙般飘逸。浇浇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将杨季欢拥入怀中。在浇浇柔软的怀抱里,杨季欢放声大哭,向浇浇诉说着所有的委屈与绝望,仿佛一个流着鼻涕无助小孩。浇浇妩媚地看着眼前这个步入中年的男人,温柔的指尖抚摸着他油软的头发。再用最温润的唇亲吻着他早已粗糙的面颊,轻轻地对他说:“没事的,我一直在你身旁。”
杨季欢是被一阵刺耳的吱嘎声吵醒的,自己原来已经躺在了齐大全家的沙发上。那吱嘎声是齐大全的座椅发出的,未来上市公司的CEO正带着耳机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干着龌龊的坏事。专注的摸样,像个沉迷网吧的技校留级生。
他再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比起眼前这个坐在电脑前的男人,他收获了有瑕疵的爱情,收获了不成功的事业,甚至收获了有缺陷的家庭。而齐大全,则一无所有,除了永远无法落地的壮志,还有那无边无际的空想。
在这龌龊的伴奏下,杨季欢又睡着了,只是不再做梦,犹如失去灵魂的死人一样。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成为命运手中的筷子,可以左右命运的方向。但现实,不停扇着我们重重的耳光,让我们牢记自己身份,我们就是一根根随时可以被命运抛弃的牙签,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