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原来是个河道,白杨河改道走了北面的缓坡后,河道就变成夏牧场里一条普通山谷了。
几个城里人肩扛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到山里来了一趟,在他放牧羊群的这个山谷里上上下下地用那个像照相机一样的东西照来照去,忙碌了一天,最后用瓶子装了山上的泉水和沙土。临走前,买了他的一只羊宰了,炖上羊吃肉时,说他放的羊,走的是黄金路,喝的是矿泉水,吃的是中草药,这肉都快成保健品了。他们走了新疆许多地方,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都说他们的羊肉是新疆最好吃的肉,其实这次吃的肉才真正是新疆最好的肉了,肉筋,还不膻。他听着这话很高兴。他们这样说着吃着,吃完了,却抹着嘴上的油对他说,你今后不要在这里放羊了,这个山谷里含有大量沙金。
他一脸茫然,不明白那些人在说什么。那些人也看出了他的无知,对他说,地壳运动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样,看不出来,就长大了、生病了、老死了。这个山谷的金床已经很浅,沙金丰满得都可以听到金子的声音了,过阵子国家就要来开采这个矿床,你还是换个地方放牧吧。
什么金子不金子的,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只知道这个山谷里有羊喜欢吃的草,他只管放他的羊。他们说有金子的声音,他侧耳听听,没有,山谷里静悄悄的,除了他的羊发出一些软绵绵吃草的声音外,就只有风走过的沙沙声了。他等他们走了后,又趴在地上,耳朵贴在地上听了半天,确信还是没有听到一点他想像中的金子声音。他才不信那些城里人呢,城里人吃了他的羊,没给他几个钱,是拿话哄他呢。过后,他就忘了。
这天他的羊死了一只,没病没灾莫名其妙地死了。这是他今年春天转场到阿尔金山第一次死了羊,他想不通。那一夜,他失眠了。羊是他的命根子,他心疼死掉的那只羊。他想不通的事不太多,一般还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想不通。他是一个心像草原一样大的牧人,死一只羊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再想那件事了,可还是睡不着,任凭他怎么努力,瞌睡都离他远远的,好像是他干了一件什么不好的事,无意中就把它给得罪了,要惩罚他似的。翻来覆去,在地窝子的地毡上折腾到后来,他的头开始疼了,干脆爬起来喝几口酒,或许酒能让他的思维疲累些,能踏踏实实睡着呢。他摸黑抓到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样,很畅快。喝了酒后,他在地上走了几圈,很气慨地对自己说,不就死了一只羊么,他还有一大片羊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他重新躺下,酒劲慢慢地上来了,他感叹着酒的好处,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他起得有点晚,因为没睡好,头有点晕,但他还是坚持去放羊,将羊群又赶到这个山谷里。这个山谷里石头多,虽然有不少的泉水,草并不怎么好,是些稀稀拉拉的针茅草,还藏在石头缝里,羊吃起来很困难,不一定能吃饱。但羊喜欢吃针茅草,因为羊喜欢,他也就喜欢,他和羊都喜欢这个山谷。稀稀拉拉、碧绿幼嫩的针茅草像针一样,又细又短,吃起来费劲。他放了一辈子羊,知道羊爱吃什么草,他也知道羊吃这样的草,看似不起眼,却长膘。这才叫羊吃的是中草药,喝的是矿泉水,在这里放的羊杀了后,肉有嚼头,才好吃。当初,农场划分草场时,他要了别人都不愿要的这个山谷,为此,儿子还和他闹过别扭,说他傻呢,放着茂盛的草场不要,偏要这个没人要的破石头山谷。他不和儿子争,儿子也拗不过他,他乐意的事,儿子拿他没有办法。每到春天转场时,儿子不愿到这个山谷来,他就一个人来,留下儿子在家储备冬天的草料。儿子不来,他也没法,儿子越往大里长,就越不听他的话,他能拿儿子怎么办,总不能像驯马一样给儿子几鞭子?马是越打越听话,可儿子越打就越离自己远了。原来他也教训过儿子,可教训过后,儿子会赌气出去一两天不回家,他心里发虚,急得四处去找,每次找到了儿子,他想和儿子说句话,儿子根本不理他,受煎熬的只有他自己,过后,儿子依然如故,根本不把他的教训当回事。后来,他明白了和儿子不是一个立场这个道理,他就不教训儿子了。要是和儿子在一起,儿子会絮絮叨叨个不停,两人还得怄气,倒不如他一个人,乐得个清闲。山谷怎么了,草是瘦了一些,但却是养羊的草,只要羊喜欢,在哪不都是个吃草呢。他才不愿和羊过不去,羊是他全部的生活内容。
死了一只羊,他心里难受,无缘无故地死了,他更难受,要是有个先兆什么的,死了也就死了,羊最后的结局本来也就是个死,他也不会有多难受,可什么也没有,无病无灾的,羊就死了。早上还好好的,到了中午那只羊就不走动不吃草了,不一会就不行了,他还没弄明白那只羊到底怎么回事,就死了。那是一只刚成年的母羊,今年开春刚配上种,眼看着到了秋天生了羊羔,一只要变成两只,却死了。那时,如果给刚死去的羊放了血,羊肉还是干净的,一样吃得很新鲜,但他没有。他吃不下这肉,羊无缘无故地死了,他怎能吃得下呢。他抱着死羊坐在山谷的石头上,默默地想弄清羊的死因。山谷里很寂静,春天的阳光温暖地裹在他身上,像给他披上了一层细毛羊皮,柔软得心里都痒痒,可他那时感觉不到,心里只有隐隐的疼,只有莫名的伤心。这好好地怎么就死了?他曾这样问自己,也问怀里已经僵硬的羊,却得不到答案,山谷里的寂静让他的忧伤也是那样的柔软和安静。最后,他在山坡上挖了个坑,把不明不白死去的羊埋了。
这天,他在山谷里爬上爬下,还是坚决地想弄清楚羊的死因。他对这个山谷太熟悉了,多少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转场到这里来放牧,除过羊得过一两次病,他来不及医治,死过几只外,还没有这样无缘无故死过羊。他想弄清羊死的病因,出了一身的汗,却依旧没有找到原因。他沮丧地坐在山坡上,抽自己卷的莫合烟发呆,太阳从他的头顶转到西边去了,阳光的那份温暖还在,他有点昏昏沉沉,差点就歪倒在山坡上睡过去,他的确有点困了。可他还是克制住了,死了一只羊,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明白死因,却成了他心头的结,没有解开,他是不能这样睡着的。他挥了挥手,把阳光撕开扔了一地,那份温暖的瞌睡还围绕着他,却撕不碎,赶都赶不走。他站起来,还是昏沉沉的,本想摸出酒瓶呡上几口,提提神,可他没敢,他知道这个时候要是喝上几口,不但提不了神,还会助长瞌睡,只会帮他尽快睡过去的。
他强忍着挨到天黑,把羊赶回来,圈进圈羊的那个大地窝子里。山里的春天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太阳一落下去,地上的潮气泛上来,春夜很凉。今天似乎更凉,他把自己住的那个地窝子门上的毛毡取下来,给羊圈的门挂上。他宁愿自己冻着,也不能冻着羊,尤其是母羊,开春配上了种,可不敢冻,冻了会流产,会减少他的很多希望。他自己冷点没有什么,老骨头了,就是冻着了也不怕。为了御寒,他喝了一瓶子酒。酒使他全身像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他在燃烧中心神不定地睡着了。
这天一大早,他感觉眼皮有点跳,到了该放牧的时候,他打开地窝子的门,羊们叫成一团,急不可耐擦着他的腿钻出地窝子时,他发现圈里还卧着几只羊。一看到那黑乎乎的几堆,他的心忽悠一下提了起来,他咳嗽了一声,想镇定一下自己,但那种不祥的感觉还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心,他猫着腰轻轻地走进羊圈,来到那几只卧着的羊跟前。不敢想像的事终于发生了,又死羊了,这次是三只。比他想像的更可怕。他没有去动羊,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心狠劲地抽动了几下,泪水还是没有控制住流下来了。
伤心了好一阵子,想起活着的羊还要吃呢,他把伤心的泪水抹了抹,在衣服上蹭了,蹭得一身都挂满了伤心。走出羊圈,去放已经饿得咩咩乱叫的羊。这一天,他没有吃一口东西,也没有喝一口水,又死了三只羊的打击对他来说太大了,别说他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就是有,他又怎能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呢。这个残酷的事实叫他手足无措,除了悲痛,他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死羊的事接连几天不断发生着,他害怕了,照这样死下去,不出一个月,他的羊会死个精光。他不能眼看着羊一只只死去了,这天夜里,他把羊圈好后,骑着马连夜赶到山下的小镇,他在镇上找到认识的人给农场捎去话,叫儿子赶紧找兽医来山上看看。
过了两天,儿子很不情愿地和农场的兽医骑着马来了。兽医是个年轻人,听说是去年才从大学毕业分到农场的,一来就叫他抓了几只羊做检查,却没有在羊身上找到病根,问了一些羊的死因,他也回答不上来,就随着他到山坡上去看,羊吃的草长在石头缝里,稀稀拉拉的鲜嫩着。年轻的兽医拔了几根草,放在鼻子下闻闻,又放到嘴里嚼了嚼,没有找出草的毛病。这就怪了?大学生兽医自言自语了一声,看上去满眼的忧郁。他看着年轻兽医的表情,再看看儿子。儿子脸上看上去十分平淡,不但没有一点忧伤的意思,还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心头火起,这几天的痛苦煎熬使他真想冲儿子发一通火,可他还是忍住了。没忍住的,是他伤心和失望的泪水,不顾一切地流了下来,满满地溢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眼。
兽医看了看流着泪的他,受了启发似的,走到一眼泉水边,细细地端详起泉水。他看到兽医似乎很悠闲的样子,心里失望极了,他对这个大学生兽医不抱一点希望了。
年轻兽医用手掬了些泉水,放进嘴里,眼神很悠远地品尝着,突然间收了悠闲的表情,忽地站了起来,兴奋地说,问题出在这泉水上,是羊喝了这水致死的。
他不明白羊的死跟这水有什么关系,眨着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不解地望着因为有了重大发现而显出一脸兴奋的年轻兽医。
兽医说,我刚尝了这泉水,水看上去很清澈,却没有一般泉水的甘甜,而且还有股金属的味道,肯定是水里含有什么矿物质,而且这矿物质里含有对肉体不利的成分。
兽医说到什么矿物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不久前,从城里来的那些人说的话,他根本没把城里那些人说的话当一回事,可现在叫兽医这么一说,他心里就没谱了。
不会吧,他说,我每天都喝这泉水,怎么没事?
你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你也会有危险的。大学生兽医说。
他心里有点害怕,已经死了十几只羊,接下来该死的是他了。他这么想着,就把不久前那帮城里人来这里的事说了。
兽医一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分析,来了精神,从泉水里抓了几把泥沙,在水里搓了起来,最后搓洗得手里只剩下几粒沙子,拿起来仔细看了,说,果真有沙金呢,沙金来了,这阿尔金山,地下到处是沙金床,这下流到你这个山谷了,你就等着淘金发大财吧。
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思维还系在他那些死去的和还没有死去的羊身上。他的儿子听到兽医的话,已经两眼发出了亮光,一把从兽医手里抢过那几粒沙子,对着阳光,兴奋地叫了起来:要真是沙金,我们就不用放羊了。
兽医也因为找到了羊死的真正原因,心里兴奋,说,连搞勘探的都说了,还能有假?
他没有儿子那么兴奋,还在想着剩下的这些羊,如果还这么死下去,可怎么办呢?哪天他也会和他的那些羊一样莫名其妙地死掉吗?
儿子看到他还在那里愣神,就看出他的想法了,没好气地说,别提你的那几只破羊了,死就死了吧,有了沙金,我们还放羊干啥,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但他认为他不能没有羊放,他要和儿子理论,儿子不理他,已经向兽医打听有关淘金的问题了。年轻的兽医因为上过大学,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从一个兽医变成了淘金子的专家,开始卖弄他的知识。
没人理他,这不要紧,关键是他的羊怎么办呢,春天才开始,还有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这是羊繁殖期和生长期,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在这节骨眼上,什么沙金却出现了,来侵扰他的羊群,死了几只已够他心疼了,这是属于他的夏牧场,是他的这群羊一年食草、繁殖、成长的地方,有了这些可恶的沙金,他的羊到哪里去吃草?别人的夏牧场都放着一大群羊呢,谁也不可能让他的羊去吃他们的草。
他心里急得疼痛起来,眼泪又在气急且无奈中奔了出来,他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想着他无处可去的羊群,默默地伤心垂泪。
兽医终于卖弄完了他的知识,发现老人伤心的泪水。年轻人奇怪地看着老人说,你哭什么?应该高兴才是,沙金来了,这是真正的财富。如果有人来开采,占了你的草场,给你的钱比你放羊多多了,你可以不费一点劲,就可以挣好多钱呢。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我不要钱!他气呼呼地说,我只要放我的羊,让这些沙金见鬼去吧。
儿子说,这由不得你,就让你的这些羊去见鬼吧,沙金多好。
他听着儿子大逆不道的话,愤怒了,举起手中的鞭子要抽儿子。他越来越发现,他的儿子不像牧人的后代,倒像一个金钱的后代。
兽医止住了他的行动,把鞭子从他手中抢了去,说,你不要生气,这不是什么难题,你还可以放你的羊,山谷里的草上没有矿物质,羊照样可以吃,只是这里的泉水不能再叫羊喝了,喝了还会死的,因为水里有含沙金的矿物质,有毒。
他一听山谷里的草,羊还可以吃,他不生气了,也不跟儿子计较了,他抹把泪,孩子似的破涕为笑了。他像下保证似地说,我可以多经点心,不让羊喝山谷里的泉水,每天早上和晚上把羊赶到远处的白杨河里去饮水,这样我的羊就不会死了吧?
白杨河还在山谷上面的一个缓坡上,离这有五六里地呢。
兽医叹口气,说,只要不喝这里的水,就不会有问题,只是白杨河离这儿不近呢。
没关系、没关系,远点怕啥,只要还可以在这放羊,羊不再死,多走点路,羊还长得结实呢。
儿子和兽医走了,留下他一个人继续放羊。这下,放羊不同以前了,早上把羊群放出圈,先要赶着走五六路,到白杨河饮一次水,然后再赶回他的山谷里,羊吃草时,他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清闲了,得不停地跑来跑去追赶那些想喝泉水的羊,一刻也不能停,稍有不慎,就有嘴贪的羊会跑到泉边喝水。山谷里的泉眼不少,他的羊群也不小,他不想再失去一只羊了。到了晚上还得把羊赶到河边再去喝一次水,这样放羊很累,一天下来,腿都跑酸了,连饭都懒得做,但羊的损失却减少了,除过开始几天,羊又死了几只外,慢慢地就不再死羊了。他的心里踏实了些,虽然累点苦点,只要不死羊,能平静地放这群羊,他就满足了。
慢慢地,他发觉把时间都浪费在来回喝水的路上了,这样羊就要少吃草,他在每天来回的路上琢磨着,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他想到了在白杨河里堵个小坝,把河水往这个山谷里引过来。这个其实不太难,这个山谷本来就是河道,他都观察好了,水流起来会很畅通的。他就趁羊喝水时,开始在河里筑土坝了,但后来一想,山谷里有了沙金,就是白杨河里的水流到山谷,会不会也喝不成呢?这么一犹豫,就打消了引水的念头。他才不敢拿羊的性命下赌注呢。他想着还是平平静静地来回跑吧。
这样平静的日子维持时间不长,天就热了,夏天到了。先是太阳不再像以前那么温暖了,像火一样从天上泼下来,烘烤得他酷热难耐。以前的夏天也这么热,但他头上顶个衣服什么的遮遮阳光,静静地坐着不动,也不见得有多热。但今年不一样,他要不停地来回跑着去赶喝泉水的羊,活动量可比那一群羊大得多,就特别热,每天早上一起来,燥热就包围了他,汗水几乎快淹没了他,但为了羊的性命安危,为了让它们能多吃点草,他起早贪黑,整天都像个水人似的。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是他的儿子。儿子自从上次来后,回去就到处准备淘金的工具,并且在夏天刚到来时,带来几个像他一样的二流子,到山谷里来淘金子了。
他拦不住儿子,手里的鞭子可以管住一百多头羊,但管不住他儿子,还有那几个二流子,他们的力量显而易见比他强得多。他忍气吞声地只好随他们去折腾,只要他们不妨碍他放羊,他才不去生这个闲气呢。他早就看清楚了,儿子除了和他怄气外,就没打算继承他的放牧生活。他也没有指望儿子能成为一个好牧人。
儿子和那几个人开始在山谷里淘金了。他们先把泉眼挖大,从中捞出泥沙,洗呀、搓呀,干得热火朝天。听了都叫他心烦,他便离他们远远的,只是偶尔拿眼瞅瞅,不去理会,他才懒得去问他们淘到金子没有呢。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儿子的这种做法只是个前奏,接踵而来的,是更多的淘金者涌到他的山谷里。他们是隐藏在阿尔金山的金客,闻迅这里有金脉,就蜂涌而至,到这里淘金了。
这个山谷是农场分给他的夏牧场,他才不管什么金子不金子呢,他只管放羊。他每天得放羊,顾不上阻止这些金客,他的儿子却和那些金客接上了火,他们先是吵,吵闹不解决问题,后来干脆动了手,打斗起来。儿子还被打伤了一条胳膊。终因地盘是他的,儿子赶走了第一批金客。
看着儿子一脸的血汗,他还是心疼了,不管怎么说,儿子是他亲生的,他想去劝儿子别再淘什么金子了,免得再伤着哪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不耐烦的儿子把他推开了,儿子对他大喊大叫着,叫他今后不要管他的事。
放你的破羊去吧。儿子用这句话把他赶离了淘金子的泉边。他很生气儿子用这种粗鲁的态度对待他,他也像儿子对待他一样的态度对儿子吼了句,别想再打他的羊的主意。他窝了一肚子火,怏怏地去赶他的羊了。凭儿子对他的态度,他发誓不再管儿子的事了。当然他也管不了。
有了第一次械斗,就会有第二次。金客一批接一批地涌来了,他们在山谷里像土拨鼠似的到处挖沙土淘金子,并且挖了不少人住的地窝子,有了扎根于此的意思。他的儿子刚开始还和金客你死我活地争地盘,后来,金客多了,争夺的人多了,他打不过,还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就不敢再争了。这么大的山谷,他也争不过来,最主要的还是赶紧淘自己的金子,就守着自己的地方,如果谁不来侵犯,就专心淘金子。因为金客越来越多,山谷毕竟有限,几乎每天都有打闹,整个山谷成了一个争斗场。儿子有时会赢,有时会输,慢慢地,争斗越来越激烈,经常有人被打伤,血有时会把泉水染得殷红,像是谁无意中扔下的一块红绸子,在山谷里红得耀眼。金客们的眼里只有金子,那稀疏碧绿的生物他们看不到,就是看到了,谁又会珍惜呢?只有金子才是最实在的,于是山谷里的针茅草随着淘金者的增多,被金客们挖得不成样子了。涉及到了草场,他不得不出面和他们论争了,但他的论争根本没人理,虽然草场是属于他的,他却像一个无理的人去和人家讲道理,没人听他的道理。金客们都忙得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他们怎会为那几根只是给羊吃的草而停下找金子的手,去听他的道理呢?当然也有人很奇怪地看他,这满山谷都是金子,都是财富,他其实只要弯弯腰就可以捡拾,可他却无视这一切,只守着一群不值钱的羊和一片稀松的草。金客们无法理解他,也不需要理解他,但他们是绝对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寻找财富的。他就开始给金客们说好话,低声下气,像求人家一样。这样一来,他就调了个位置,似乎这片分给他的夏牧场原本就是金客们的,他强行闯进来要侵犯这片山谷的侵略者了。他经常被那些粗暴的金客粗鲁地推搡开,好像只要他一开口说话,就弄得金客们再也找不着金子似的。他在这山谷里倒成了多余的人。
这还不算什么,最受害的还是他的羊群。刚开始,那些金客还到他这里来买羊宰了吃,后来变成了偷。这下他忍不下去了,他们占了他放牧的山谷,破坏了他的草地,还来偷他的羊,他没法和那些金客理论,他可以不再卖给他们羊,他们出多少钱,他都坚持不卖。再后来竟变成了金客们来抢他的羊。有次都抢到他圈羊的地窝子里来了,幸亏他听到动静半夜爬起来了,不然,他们会把他的羊害死多少呢。他为了护卫自己的羊,没少挨金客的打骂。
他的羊像春天开始的时候那样,每天都在减少着。不同的只是那时候羊是喝了山谷泉水死的,现在却是被金客们抢去宰杀了。
为了护卫自己的羊,他干脆搬到圈羊的地窝子里来住,羊膻味熏得他快闭气了,但他强忍着还是在地窝子角落里给自己搭了个铺,想着只要他白天晚上都和羊在一起,就会保险些。
他想错了,他就是和羊住在一起,也保不住这些羊的安全。这天夜里,胆大的金客居然不顾他睡在羊圈,就来偷他的羊了。他被惊动了,要起来反击金客,就被金客们一拥而上,狠狠地打了一顿,他被打得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们把他丢在地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羊一只只拖走。
这一顿打得可不轻,他趴在羊圈的地上整整一天都没有爬起来,羊们围在他的周围,饿得一个劲叫唤,他早上的时候还梦想着他的儿子会来看他,帮他收拾残局,可等了一天,也没见儿子的影子。他绝望了,趴在羊圈的羊粪上,想着羊被抢走了有二十多只,剩下的可怎么办?他甚至想到了退一步,把剩下的羊赶回家去,再想办法。可这么一群羊,赶回去给它们吃什么呢?他越想心里越愁,刚开始他还伤心地流泪,后来就不伤心了。伤心有什么用?伤心挽救不了眼前的这个局面。
被抢了羊的第二天,他硬忍着伤痛爬起来,拄着鞭杆把剩下的羊赶出羊圈,没办法,羊要吃呀,饿一天了,他不忍心羊饿着。赶出羊后,看到山谷里到处都是乱扔着的羊皮,他的那二十几只羊看来已经被这些强盗吃了。他一阵心酸,强忍了许久,才没有掉下泪来。更叫他心酸的,是他一瘸一拐地在山坡上找到他儿子,给儿子述说自己被金客抢走羊还挨打的事时,儿子表现出的无动于衷,让他心寒。他知道儿子的心思全在淘金上,根本不会理他的几只破羊。他站了一阵,知趣地走了。他还要放羊,那些羊都等着他呢。
他把羊赶到了白杨河边,羊喝完水后,他没有要把羊赶回山谷里的意思。河边除过石子外,根本没有什么草,羊喝足了水,慢慢习惯地往回走呢,他喊住了羊,他不想回那个可怕的山谷,也不想再看着自己的羊被那些魔鬼抢杀了。
羊在河边饿了一天,晚上他把羊赶了回来。这天夜里他知道那些恶魔不会再来抢他的羊了,他们前天夜里抢的还没有吃完呢,吃完了,他们还会再来的。这天晚上他甚至想着都可以不在羊圈里睡了。
他让羊在山谷里吃了最后一天草。他在山谷里放羊的时候,看着那些对他狞笑的魔鬼,突然觉得自己放这群羊,其实是在干一件无用的事情,这些羊是给这些魔鬼放的,他们需要了随时都可以来取,他一下子悟透了这个道理。他为自己能悟出这个甚至还有点兴奋。
羊算什么?羊迟早会叫他们吃光的。他们才不管这么多,他们只想着多淘些金子。连他的儿子在沙金面前都变成不认他这个老子了,谁还会在乎他这个放羊的老头呢?好像他就应该放着羊,给他们准备吃的。
他想得挺远的。
他想了一天,想的是一生中最远的一个想法。这天夜里,他把白杨河那个他筑的土坝缺口终于堵上了,他还想再叫一下儿子,他赶在水流到山谷之前,跑回山谷,摸黑找到儿子住的地窝子,儿子竟不在里面。他跑回自己圈羊的地窝子,发现儿子和一个二流子点着汽灯,在宰杀一只羊。他的出现使儿子一点都不惊慌,还说了句,与其让他们吃你的羊,还不如我吃呢。儿子说完,继续宰羊。他想了想,对儿子说,你吃吧,反正都是个吃。儿子对他的话愣了一下,可能是不相信他会这么说。但也只是一愣,宰好了羊连个招呼都懒得打,扛着羊肉走了。
他对儿子走远的背影,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吃吧,吃了别后悔。
他赶上剩下的不足一百只的羊上到山坡时,白杨河里的水已经到了,水虽然不是太大,他想像着,也足够把这个叫他痛恨的山谷冲刷得一塌糊涂。那些恶魔,还有他的儿子,虽然不会被淹死,但他们淘沙金的地方,会冲得乱七八糟吧。
他这么想着,跟在羊群后面,上到山坡顶时,听到身后杂乱的叫骂声,还有水声,似乎还有一种声音,他听到了,但是什么样的声音,他不知道,他也没法知道。是不是那几个城里人说的金子的声音呢?他不知道。其实金子的声音,他从那些人一开始涌进山谷淘金时,从他们打得头破血流的争斗中,早应该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