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应该是一个古板的人,看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谁都不会说大舅这个人有什么毛病。大舅是一个我认为非常伟大的男人,在这个世上,像大舅这样伟大的男人,我看还找不出第二个来。我说大舅伟大,主要是指他的气魄和胸怀。这样说,可能会让人误会,以为我大舅是个什么样的大人物,其实不是,我大舅是个极为普通的平凡人,他是个实际意义上的农民。我所说的大舅伟大是因为我大舅拥有一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舅母,并且是性格很古怪的一个女人。给这样的女人当丈夫,不伟大能行吗。在我后来真正认识了舅母这个人之后,我认为她压根儿就不应该划分到女人的行列中来,她没有女人味不说,嗓门还粗,性格也粗,身材和男人就没有什么区别。我弄不明白,大舅这么多年是怎么和这个女人过来的,居然还生下了四个孩子,他们夫妻俩个睡在一起,能有什么滋味,还不是像两个长得稍有些差异的男人睡在一起一样?我都怀疑过大舅有点同性恋倾向,所以才能和这个男人一样的女人过着有滋有味的正常生活,但大舅一点这方面的倾向都没有。
和男人一样的女人生活几十年,不能不需要气魄和胸怀吧,所以我能不说大舅这个人是伟大的男人吗?
那年,大舅来到新疆支边,算得上是一个热血青年。他和千千万万个青年人一样,响应祖国的号召,戴着大红花唱着歌,从自家门前经过时,大舅不像别人那样还向家人告个别,因为是去新疆,有的还哭哭涕涕。大舅那时候表现得很男人,连自己的家门看都没有看一眼,硬是昂着头挺着胸走了过去。外婆当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子用那种雄纠纠的架势走过去的。大舅的这种做法叫外婆直到咽气时也没有原谅他,外婆总是咬着牙说,他能硬着心不看她这个娘一眼就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那么她也可以做到等于没有生过这个儿子。
大舅的这种做派却得到了当时支边青年团的一致传颂。就因为这,后来,大舅还作为支边青年的先进典型当上了塔尔拉生产建设连连长。那是全连最显眼的人了。可是后来的一件事情,叫大家才明白大舅这个人做人做得很虚假,根本就不值得赞颂。
大舅干的这件事,在过去了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就可以想到这件事对于当时的大舅来说,他是多么的大胆。说这件事之前,我得先说说我舅母齐贤这个人。舅母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她除过长了一个女人的生育机能之外,其它都和男人没有什么区别。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有次在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失踪之后,舅母曾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我不在,同事接了后告诉我是一个老男人给我打的电话,我按留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舅母却说是她打的,那时大舅因为儿子失踪的事已经卧床不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根本没能力给我打电话。话再说到以前,千万不要因为我舅母长得像个男人,就不具备当我舅母的能力。因为在当时的支边青年中,每一个女生都有当我舅母的可能,我大舅是支边青年中的红人,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哪个怀春的少女不想点据我舅母这个位置呢。但在这群少女中,惟独齐贤最不可能成为我的舅母,在所有竟争我舅母这个位置的人选中,大家就没有把齐贤这个女人当做竟争对手。因为她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实在太像男人了,换了任何一个男人,也许都不会去娶这么一个男人不是男人,女人又不像是女人的人同床共眠的,那样会和一个成熟男人像夫妻般睡在一起一样隔得慌。像男人一样的舅母虽然在少女怀春的心里也梦想过能成为大舅的人,可她没敢奢望过,能和大舅这样红得发紫的人成为夫妻。她和大舅之间的距离她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距离这个词有时候也有出差错的时候。就拿大舅来说,他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和齐贤这样长得像男人的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还生了两男两女,过了一辈子。
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的铺垫,也没有把大舅和舅母这件事说清楚,我都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了。但我不是想绕这么大的弯子,因为不交待清楚舅母这个人,我怕我一说出大舅的行为,别人会误认为大舅不是个好人。其实大舅是个很好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娶齐贤做老婆了。大舅是个好人主要体现在他的负责任上,他在那天晚上把齐贤睡了之后,第二天就宣布他要对齐贤负一辈子责任。
要说那天晚上大舅睡了舅母这件事,至今还有人说是被人做了手脚,最大的怀疑对象当然是现在的舅母齐贤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人们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齐贤的解释,就连大舅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这多少有点叫人失望。这么大的事,尤其是发生在那个时候的男女之事,怎么能没有一点说法呢?
大舅的沉默倒引起其他人的同情,要说是大舅睡了舅母齐贤,还不如说是齐贤睡了大舅,可这个世上就这么不公平,男女之间发生那种事后,只有男人的责任,女人永远都是受害者。不管齐贤和大舅是怎么的不般配,但大舅还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认定是自己欺负了齐贤,愿承担一切责任。承担的后果就是娶齐贤为妻。这样的结果在齐贤心里自然是梦寐以求的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怪当时的居住环境。大舅他们这帮支边青年被分配到南疆后,很快地就投入到垦荒的大军之中,成为建设兵团中的一支有文化的骨干力量,大舅所在的连队住在离塔尔拉不太远的奎依巴格镇,白天到塔尔拉去垦荒,晚上回到奎依巴格住宿。问题就出在住宿上,因为当时的南疆自然环境非常差,生产建设兵团是按部队的形式分布开垦荒的,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吃住问题,大多数连队都是在本地想办法住宿的。奎依巴格是一个比较像样的小镇,在镇中心有一个很像样的礼堂,相当于现在的小剧院一样,还比较大,大舅所在的这个连队就选择了这个礼堂作为全连的住宿地,在大礼堂里用布帐篷隔开一间间的小房子,打上地铺,住上还算可以。后来,问题就多了,因为连队里的许多人是解放新疆的老兵,他们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有的在老家就已经娶过妻生过子,变成了军垦战士也不打仗了,便拖家带口地带到新疆来过日子。这样一来,人口是急剧膨胀,住就成了问题,没别的办法解决,幸亏礼堂大,这些有了家口的,还有要结婚的,就把帐篷加大,一家人住上了,再也不是正规部队的管理了,大家都成了普通老百姓。一时间,大礼堂里就像个狭窄的小村庄,充满了人间旺盛的烟火。
当然大舅他们知识青年也没有脱俗,到塔尔拉的第二年,在没有任何精神支撑的情况下,都很现实地找女人结婚。因为除过垦荒外,没有别的娱乐活动可以叫他们更能过完每一天。大舅也和一个钟情于他的姑娘结婚了。说到这里,我一直还没有提另外一个人,就是我的第一任舅母,现在得说说她了。她叫杜丽,是从大城市上海来的,当时是全团支边青年中最漂亮的女人,她和大舅这个全团能挂上号的红典型结合,虽然人们心里很不舒服,但都不得不承认,这对男女才是天生一对呢。但问题就出在大舅结婚这件事上,如果他不结婚,不懂得和女人做那事,也就不会弄成后来的结果。
那天晚上大舅是喝了一些酒的,说白了都是酒惹的祸。一般出这种男女之间的事,男人都要用酒来做掩护,有喝多的没喝多的,都会适时不适时地使用酒这个道具。也确实,酒能乱性嘛,喝多了酒的人干出什么事来都能让大家觉得是应该的,甚至是可以谅解的。但大舅没有,他坚决不用酒做借口。在当时的状况下,这帮垦荒者在寂寞的时候还能使自己麻木的就只有酒了。大舅却不善于饮酒,偶尔喝几口也只是应付一下。那天晚上他喝得多些,因为是团里来了人,由营里的教导员陪着来四连检查垦荒进度的,大舅是连长,想不喝都不行,上级领导来了,他这个下属单位的领导不表示一下热烈欢迎的态度是说不过去的。除非他对上级有意见。表示诚意的东西当然就是酒了。他一边痛苦地陪着喝酒,一边又不停地喝了大量的水,他想着让水冲淡酒在肠胃里的浓度,他肚子可能会舒服许多的。那天晚上大舅喝了酒后回来睡到半夜,被尿憋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就走出自家的帐篷,跌跌撞撞地到礼堂外面去撒了一泡尿,又摸着黑乎乎的夜色回来后,一头钻进了帐篷倒头就睡。可能是起来撒了这一泡尿让他醒了一些酒,感觉又很舒畅的缘故,他大脑竟有些兴奋起来。大舅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的几次,都难入梦,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干一天的活,累个半死,如果不是喝了酒,天黑了就睡,一睡就到天大亮了醒来,一点都不含糊。大舅这天大半夜里睡不着,他就一边闭着眼尽量睡着,一边又追究起睡不着的原因,追究到最后,终于想起来,除了一部分是喝了酒的原因外,还有就是当天晚上还没有和妻子做那件事。年轻的夫妻大都喜好夫妻之间的那点事,何况新婚不久又身强体壮的舅舅,每天干完体力活,回到大礼堂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就坚持做夫妻之间的事,这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确实也是一件既消磨时间又能娱乐的最好方式了。大舅在半夜里找寻到了睡不着的原因,心里开始躁动,就更加睡不着,越睡不着那种念头就越发收拾不住。大舅正处在精力旺盛的时期,有了这种冲动是压不下去的,而大舅认为,在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必要去压制住自己强烈的欲望。于是他就放开了自己欲念的闸门,伸手脱了身边这个人的裤子,轻车熟路进进出出很快地做了一番。再怎么说,大舅毕竟是喝多了酒的人,这个时候把酒又拿出来当道具不是帮大舅解脱什么,事实是他的大脑兴奋起来也只是相对于他醉酒时而言,神智却还是有些迷糊的。如果大舅不是还有些迷糊,他做那事时也就不会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了。也许这时大家都猜到了,大舅进错了帐篷,然后又错把齐贤当成妻子做了一回爱。当时的居住情况不充许人们在做夫妻之事时有太大的动静,所以大舅做得很沉默,像例事一般,做完了也就累了,倒头睡着了。
后来人们都议论说,这里面定有阴谋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齐贤当时还是个姑娘,一个男人闯进她的帐篷,并且把她睡了,她都一声不吭,这是何道理?还不是看这个男个是她梦想中的男人,才故意不吭气,宁愿委身于他的。还有,就是大舅的前妻杜丽,她和大舅离婚不久,就被营教导员娶了做老婆。从教导员那猴急的样子,也可以看出是他在大舅的风流事上做了手脚,因为那天晚上是他陪着团里的工作组,和大舅一起喝的酒。但大舅偏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种事情怎么也怪不到别人的头上,是他喝多了水起来撒尿又钻错了帐篷的,也是他主动去脱人家齐贤的裤子,何况这种事做的都是自愿的,又不是别人强迫他去做,怎么能怪人家呢。
不管怎么说,第二天早上的事实证明,大舅这后半夜做的这一次爱注定了他的婚姻得改变方向了。
我后来对大舅说过,为什么你不用喝了酒进错了帐篷来解释这件事呢。大舅却像个蓄谋已久的色棍似地说,你现在的这个舅母也很不错的,身体强壮,无病无灾,虽说不像个女人,却能经得起折腾,还能生这么多的孩子,我早就看上她了!
谁知道他说的这些话是真是假,有可能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或者是这一场婚姻的失意才这么说的吧。
但大舅的选择也是最明智的,和杜丽离婚,再和齐贤结婚,这件轰动全团的风流事件也就算是有了个圆满的结果。如果大舅不这样做,他这个支边青年的典型恐怕得成为强奸妇女的罪人,谁要是背上这么一个罪名,一辈子也就完了。但大舅是多么聪明,他不找任何理由,而是选择了和齐贤结婚,了结了这件看起来很难解决的大事。当然,因为这件事,大舅的连长也当不成了,就是不算强奸妇女,也闹了个离婚。离婚的人一般被认为作风不正。作风不正的人怎么能再当连长,这样的人是服不了众的。
大舅一下子成了一个普通的农工,心高气傲的大舅倒没有因为和杜丽离婚,失去了一个漂亮的妻子而显得多么难过,其实掳去他的连长职务,是大舅心理上最最不能接受的现实,他下巴上一夜之间就胡子拉茬了,一下子就没有以前的洒脱风度了。或许大舅的初衷就是为了要保住连长职务,才心甘情愿地承担着对齐贤的责任,和刚结婚不久又女人味十足的漂亮妻子离婚,而娶了这个像男人一样没有一丝女人味的女人。但他娶了这个女人却还是没有保住连长的职务,这个后果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打击也是相当大。失算的他也只能面对这样的现实了。所以,后来的大舅一下子就变了,变得和以前绝然不同,不那么假了,很现实地活着。他自从学校出来,支边到新疆,一直好像是生活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中似的,做着一个离他本人很远的另外一个人,根本没有实实在在的生活过,包括他和杜丽的结合到离婚,都像演戏似的,没有一点踏实感。只有这一切结束了,他才从梦中醒了过来,回到了真实的生活之中。
荒原苍茫而辽阔。
生活也很苍茫辽阔。大舅一旦开始真实的生活,才发现生活真实起来竟是那样的艰难,而没有边际。
出了大舅和齐贤这件事后,团场重视起了大家的居住问题,原来准备等开垦荒地,种出庄稼有了收成后,再好好修建住房的想法不得不改成先挖地窝子住了。新上任的连长是从部队下来的,雷厉风行,很想在较短的时间里解决大家的住房问题,但要在贫脊的荒滩上快速地盖起房子来,谈何容易。于是便根据本地的特征,只有挖地窝子了。地窝子是一个顾名便能思义的名词,也就是地下的窝。解释得详细一点,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像房子一样的坑,再挖出一处斜坡可以从地面走进去,然后在坑上用木头搭成架子,铺上树枝柴草,上面盖上沙土,条件好的时候,还可以在顶上开个天窗,可以透些光线,但一定要用玻璃盖上天窗,不然风沙一刮起来,可就惨了。有点类似于陕北的窑洞,是新疆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条件下的特殊产物。这样的房子在南疆比较适用,因为南疆几乎不下雨,不怕漏雨水,还可以防止风沙的侵袭,反正在地下,风沙再怎么历害,也没法把地怎么样,它总不能历害得掀开地面吧。
这个工程一开始,就影响到了开垦工作,营里的教导员三番五次来四连督促开荒的事,连里没有办法,还得抽出一大部分人开荒,挖地窝子的工程进度很慢。大家依然住在奎依巴格镇的大礼堂里,还是帐篷分开的屋里。教导员时不时地还到大礼堂里来组织大家学习,读读报纸,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很少来四连,要读的报纸内容他都是叫人捎到连队,由连长读着学习的。教导员一下来得勤快了,开始大家还没有往别处想,直到地窝子快挖成时,教导员突然和杜丽要结婚了,人们才弄明白,教导员是奔着杜丽这个上海女人来的,怪不得他一个劲地督促开荒,延迟挖地窝子的时间,还隔三差五组织大家学习读报纸呢,他原来早就盯上了刚与大舅离婚的杜丽呢。四连的好多光棍知道了教导员的真实目的,气得真想把他狠凑一顿,但还是克制住了,就是把他打一顿,也挽救不了已经流出的肥水。杜丽是多么肥的水呀,上海的鸭子呱呱叫呢,如果不是她离过婚,这么多有知识的支边青年围着她,她怎么会看上又老又丑的教导员呢。
但杜丽从来就没有表现出对大舅抛弃她的怨恨来。她在塔尔拉也算是一个奇人了,在大舅的风流事件发生后,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相反,非常平静地和大舅分了手,离婚时间不长又非常平静地和教导员结婚了。后来从教导员灰头灰脑的生活事实上证明,大舅和杜丽生活在一起,未必就是幸福的。杜丽她有她的生活标准,听说她是学医的,在支边之前上学时,有怪癖,谁要是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她会马上当着别人的面抽下床单去洗。
生活中的许多人和事都是很奇怪的。
最奇怪的还是大舅。他从此更像一个农民,除过每天下地干活,正常出勤,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他变得不像一个男人了,倒像一个女人。大舅走下了连长岗位,和齐贤结婚的第一天起,就像有某种魔力让他将齐贤被埋没的女人性格全盘地接管了过来似的,一天到晚操心着的是一日三餐,甚至柴米油盐酱醋,琐碎得活脱脱似一个家庭妇女。大舅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至今都是个谜。我曾似图揭开这个谜底,问了好多人,有的说大舅是因为那年突变的婚姻,哑巴吃黄连,窝着一肚子气,没想到还是没有挽救住自己,丢了连长的位置,这亏吃大了,受了刺激,才变了;还有人说,大舅为了保住连长位置,含泪和杜红离了婚,咬着牙和齐贤结婚,还是丢了连长,他没地方出气,就想拿齐贤出口气,刚结婚那天晚上就动手打齐贤,倒被这个又粗又壮的新舅母打得钻在床下,一晚上都没敢出来,第二天还是齐贤硬从床下给拉出来的,大舅丢尽了面子,威风扫地,想着他根本不是齐贤的对手,从此就一撅不振,变成了女人样。这两种说法,不知谁对谁错,我拿不准,试了几次,想从大舅那里得到答案,当然是不可能得到的。
后来舅母给大舅呼拉拉生下了一连串的孩子后,他还学会了织毛衣,全家人的毛衣全是他一个人织的。大舅从此浑身沾满了酱醋味,而舅母就变得更像个男人,当然这也缘于她不会干女人的这些活计,一个家庭总得有个人操心这些,大舅就像当年选择了支边一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替代齐贤支撑一个家庭的琐碎事。这还不算,大舅还变成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极差的柔弱男人,动不动就动了真感情,泪水涟涟的,根本不像个男人了。这与他当年支边走时不回头看自己生母一眼简直判若两人。
我一直弄不明白,人怎么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快,快得叫人接受不了。
我母亲曾给我说,你大舅这个人从小就是个怪人,他怎么变都是有目的的,没有目的的事他不会干的。如果说他当年支边装成很革命的样子,目的是为了当典型在支边青年中混个一官半职,那么后来钻错了帐篷娶了个像男人的妻子,这个妻子再怎么像男人,但毕竟还是个女的,他为什么一下就能变成不像个男人呢。就算他们夫妻中必须要有一个得有个女人的样子,哪么齐贤就可以再变一变嘛,由像男人的女人再变得像女人的女人,不是比男人变得像个女人更方便更直接也更简易吗。但大舅却心甘情愿首当其冲地承担了这个角色,他除了遗憾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条件外,其它能做的事他都做了,并且多少年都毫无怨言。我一直都想不透大舅的变化怎么会是这样的直截了当,最初以为是大舅当不成连长了才如此破罐子破摔的。直到有一年,我当兵到了新疆,真正见到大舅和舅母后,才发现,大舅的变化其实是说明他是一个非常能忍辱负重的伟大男人,因为我所看到的舅母比我想像中的更像男人,长相就不说了,如果不是一头粗硬的较长一些的头发,初一看是没有人会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女人,就算相信也会认为是没有女性特征或者特征不明显又朝反方向发展的女人。舅母粗着嗓门大喊大叫时,两腿叉开一付彪悍雄性十足的样子坐在我的面前,我第一个念头便是舅母不是男人真是极大的资源浪费。舅母一个劲地抽烟,烟头扔的满地都是,也从不见她动手扫过地,动不动还对大舅大发脾气,指挥来指挥去的,对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在她的这种派头下,大舅不变才怪呢。任何男人都会在这种女人面前改变过来的,又在当时社会状况下,大舅又是离过一次婚的,要把家撑下去,只有变了,不然,两个同样强悍的“男人”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爱、生子,一个不做让步,怎么能有那份耐心过得下去呢?
我只好用这种理由,来替大舅的变化开脱了。
大舅的感情本来就是脆弱的。有些强硬的派头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比如支边走时的那副样子,还不是他想当个典型?后来听到外婆去世的消息,他赶回去哭得都昏死了过去。后来的事实更能证明大舅脆弱的一面,就是他的大儿子当兵走的时候,舅母没什么表现,倒是大舅哭得像个泪人,并且还哭出了声。在大儿子临离开的前一天晚上,他等儿子睡熟了,一个人在儿子的床前流着泪坐了一夜,天亮时倒叫舅母发现了这一切,扯着嗓子骂他,儿子只是去当兵又不是去蹲监狱,有这个必要么,没出息!
到了大舅的二儿子高中没毕业,回到家里又不下地干活,在自己的房门上贴了个“闲人免进”的字条,每天关着门据说是捣鼓着在写诗歌,决心大得似乎非要捣鼓出一个诗人来不可。其实他自己看上去就是个闲人的样子,在村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的,人家都骂他不务正业,是二流子,他却不以为耻,相反说别人什么都不懂,他这是在体验生活,体验生活是诗人的必经之路,那模样倒好像他已经是个诗人了。当然后来诗人是没诞生,诗人是得有点天分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天分,又画开画了,赖着大舅买了一个画夹,就背着那画夹晃来晃去,头发也留得老长,那架势俨然就是一个搞艺术的了。最终艺术也没搞出个什么名堂,又扔掉了画夹,整天像个婆娘似地串门,今天去东家,明天又去了西家,东家长西家短的,倒惹出了不少是是非非,最后叫他娘就是我的舅母狠打了一顿。我舅母这个人不仅是人粗性子粗,心也是可以下得了狠的,打得她这个儿子差点成了残废。我的这个表弟看上去好像什么也不在乎,却是很有骨气的,待身体恢复得能下地走路了,便坚决地走出了家门,走出了塔尔拉,从此一去不复返,直到现在也没有一点音信。
儿子的出走,打击最大也最伤心的却是大舅,他像疯了似的,四处托人去找,当然没给我少添麻烦。三年了,大舅没有找到儿子的踪影。两个女儿还在上学,大儿子当兵不在身边,给他分担不了任何伤感,他只有伤心落泪,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舅母却表现出很大气的样子,很漠然的对待着每一天。舅母的冷漠叫大舅更受不了,都说儿是娘身上的肉,为什么儿子无影无踪,这个娘却一点都不在乎呢?他和舅母吵闹了多少回,又每回都吵不过,打可能也打不过,只有自己一个人生了几年的闷气,终于落下了胸闷的顽疾。在小儿子失踪八年后的这个秋天,大舅突然从外出打工的人口中得知小儿子的消息,然而这个消息非但没有使日思夜想儿子的大舅兴奋得跳起来,相反,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当时就跌倒在地,从此再也没有起来,直到不久的一天,带着极大的遗憾喊着小儿子的名字离开了人世。
因为这个带来的消息说,我的这个表弟已经在外面遇到了车祸,到处贴的是寻找其家人的启示。我的舅母就是那个时候给我打的电话,她的声音还被我的同事误认为她是个男人。她打电话是叫我去帮着他们认领表弟的尸体。我去交警队办了手续,到医院的太平间去认尸体,尸体是个像大舅一样大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表弟那年最多才二十七岁,通过验证,这个尸体确实不是表弟的,这就证明表弟还活在人世,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是,这样的证明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舅母是无所谓的态度,而会在意这个的人只有大舅。但大舅已经被这个误传的消息害了性命,带着遗憾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大舅走了后,塔尔拉的许多人有时想起大舅来,他们没法给大舅这个人下定义。怎么说呢,大舅在支边走时能用那样决然的态度对待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不像个常人;后来当了连长,娶了全团最漂亮的杜丽,以为会前程无量,却阴差阳错地钻进了像男人一样的女人齐贤的帐篷,为此还和杜丽离婚娶了齐贤生活了一辈子,这叫人们想不通;娶了齐贤后,他却由一个阳刚十足的男人变得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叫人更不可思议。所以对大舅这个人,没法有一个完整的概念,他变化得太快差异太大,让人根本看不见他真实的一面。
这些话都是我从大表妹的口中得知的。这时候的大表妹已经出落得像她妈一样高大粗壮,但比她妈要多一些女人味。她到城里自费上了大学,有了一些大学生的样子了,我经常可以见到她。有一次,我们说起大舅来,我问大表妹,有没有想过她的爸爸,她大大咧咧地说,这有什么可想的,我爸活着时,我们就当看不见他,现在他都不在了,谁还能想起他呀!
我愣了半天,有关我的这个大舅,再没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