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老鸨儿借了你一盏茶的时间,小远就在大杂院,你和他见一面吧。”
风华几乎不记得在听到这句话后,他心中有什么感觉、说了什么、做出何种表情——不,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那一闪而过的惊喜都仿佛来不及有——似乎在罗依话音刚落的下一秒,他就本能的做出反应匆匆向门外跑去,他的速度是那样快,甚至与罗依擦肩而过时,把她撞得一个趔趄,他都来不及扭头对她说声抱歉。
小远,他的儿子,他就要见到他了!
多么奇怪,又是多么无奈,他能等得起四载春秋,如今却不能再多耽搁这短短一刻。他不顾一切的奔跑在街头,蛰伏了几千日夜的强烈思念,如今竟成为他那飞一般的力量,衣裾和青丝随风肆意飞扬,他不在意路上撞倒多少人、不理会周遭那围观的指点,只有一颗热切的心在胸膛强烈激荡……小远……儿子!爹来了,爹终于……终于可以到你的身边来了!
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一路狂奔的风华终于在门槛前停住了脚步。
他扶着门框,一面喘息着,一面注视着院里正与阿宁一起看动画片的小远。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轻轻抬脚跨进了院内——与方才那一路狂奔截然不同,此刻,他的脚步是那样轻慢,那样小心,那样谨慎……诚然,他何尝不想即刻冲上前去抱住小远,抑或热切的喊一声儿子的名字……可他却做不到,现在的小远,是那样专心致志的盯着屏幕,那张苍白的小脸,第一次被新奇的动画逗得有了些许笑意。风华的确再也忍不住父爱的冲动,可他,却更不忍打扰孩子难得的快乐。
阿宁看到了慢慢走近的风华,张口想要说话,但风华却将食指放在唇上制止了他。
风华几乎可谓是无声无息的走到小远身边,蹲下身子,什么都不说、什么都没做,只是痴痴的凝视着这张让他几度梦回的瘦削小脸。自客栈一别,这张脸儿就烙印般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此刻细细的看,他儿子长得是多么漂亮啊……他完全继承了爹娘的优点,爹爹的修眉俊目、娘亲的鼻如悬胆,吹弹可破的似雪肌肤,那张小嘴更是线条坚毅、却柔和饱满——不过五六岁大的孩子,就已出落得如此精致,再大一些,想必愈加脱俗漂亮。
风华看着看着,嘴角就已微微上扬,目光柔情似水,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他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心中的爱意,轻轻地开口,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小远……”
这一声呼唤,将小远从动画片中拉回到了现实。
他扭过头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风华,自然吓了一跳,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身子,却并未站起来逃走。虽然小远害怕生人如此靠近他,虽然小远不言不语似乎早与外界隔绝,但先前大人们所说的一切,他却都听进了耳朵里。
他听到那个叫罗依的姐姐与侍官大人说,他是风华的儿子。那一刻,他便明白,原来自己竟还有个爹,原来爹的名字,叫“风华”;他听到罗依对阿宁的叮嘱,从而明白她要去一个叫“醉花楼”的地方找他爹回来,那么……眼前这个人,就是他的爹?小远的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他……竟然见到爹了?不,不对,他老早就见过爹爹,和主母去客栈那天,扑上来叫他名字的男子,不就是眼前的爹爹么?
一时之间,惊讶、激动、欣喜、害怕、幸福……百般情绪都溢满了小远那年幼的心头,可是他这样的性子,却完全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只能鼓足勇气让自己与风华对视着,见到风华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脸,他第一次勇敢的没有躲开。
尾随风华进来的罗依,本意上并不愿意打扰这难得的父子重逢,特别是小远竟然没有恐惧的躲开,真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她的确应该像上次父子见面一样做个默默无闻的旁观者……可这次她却没能忍住自己的情感,她担心风华接下来要情不自禁的与小远相认,便走上前对风华道:“你差不多该回去了。”
风华抬起头,与罗依目光相遇,他读懂了她那无言的暗示。她是……要他不要相认?哦,是了,若非她适时提醒,他的确就要被这股突如其来的亲情冲昏了头……的确,他们现在还不能相认,时机还不到,小远恐怕也一下子不能承受这个事实,孩子还太小。
父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这是何等锥心之痛。
风华的心口阵阵酸楚,却依然强忍泣血,向小远露出一个温柔却心碎的微笑,轻声对他道:“我叫风华,以后若是……若是这位罗姐姐还能带你出来,记得来找叔叔……我……”他说到此处,心中的难过已一阵紧似一阵的袭来,但他仍坚强的忍住这亲子之痛,继而道,“我还会让你看到这个狗狗的故事,记住了吗?”
小远怔怔的听着风华这一席话,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心儿,渐渐坠了下来。他的爹,没有认他?他分明听见大人们说,风华是他的爹,可为什么却自称“叔叔”?是因为他有病,所以连爹爹也嫌弃他么?
小远自卑的低下了头,心里难过得极痛,可眼中却已不习惯有泪。他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在王府里,主母常说他身子有病,不许别的小奴隶和他玩。他幼小的心灵并不知道德王爷是怕他受到刺激,只觉得阿宁姐姐嫌弃他、小奴隶们嫌弃他、主母不喜欢他、侍官不搭理他……如今好容易有了爹爹,可爹爹却也不要他。
阿宁自然知道小远是个有心病的孩子,见他不回答风华,怕风华心里更难受,赶忙善解人意的对他道:“风哥哥,罗管事方才说,这孩子有点心病,胆小怕生。你一下说这么多话,兴许吓着他了。”
小远听到阿宁又提及他的病,又敏感的看到了风华那瞬间笑容凝固的脸,却不知风华是失落,还误以为爹爹越加不喜欢他,心里又急又慌,平时只敢在主母面前说话的他,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应了一句:“我、我记住了。”
风华一听这稚嫩童音,纵然心痛欲碎,但隐去的笑容却又浮现在了脸上,他温柔的摸了摸小远的头发,复又对他道:“好,记住就好,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罗依看着风华这样痴爱难抑,心里自然也十分不好受,她叹息一声,拍了拍风华,示意他应该离开了。
风华看了看罗依,又看了看小远……来时容易去时难,转身离去,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于他而言,又是多么艰巨痛苦。他还没有看够他的儿子,他只刚刚听到他的声音,要他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再回到那风月场上,他怎么舍得走?他怎么狠得下心走!
可他依然转过身,一步步远离了小远。不忍、不舍、不情愿,为人父母,哪个能受得了分骨肉的痛苦?可他是风华,他是那个发誓要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是那个发誓要坚强不倒的男人,他必须要经历分骨肉的痛,他必须要做出转身的决定,他必须要……强迫自己,一步步的离开儿子,而不回头再看一眼。
风华暗暗地告诉自己,来日方长,若用今天一别,换取与小远携手逃去中国的长久天伦,他愿意。他已为这渺茫的重逢等了四年,再让他多等些时日,他还等不了么?
可他还是心痛了。是真正的心痛,胸口犹如利刃切割、犹如重锤击打,让风华走到门外后,再也隐忍不住,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胸口,闭上眼站住了脚。
“你怎么了?”罗依跟着出了门,看到风华扶墙低头而立,一时以为他在哭。
风华听到罗依的声音,方才还因痛苦而瘫软的身子,条件反射般的挺立站直了。他不再扶着墙、也不再扶着胸口,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尤其更不愿让这个从几千年男尊社会穿越而来的女人看到自己的无助。
“没什么,”风华说,转过身来与罗依面对而立,向她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你,让我见到小远……更要谢你,制止我与他相认,否则,真不知要把他吓成什么样。”
“还好,他还是孩子,不会看出你的异常。”罗依接言道,离开那个气氛哀婉的小院子,面对这个浓妆艳抹的妓子风华,她方才的悲悯心情渐渐被一种失望、轻蔑的感觉所代替,早已习惯刻薄利齿的她,没能阻止自己说出下面的话,“况且,我认为你们父子不相认,对小远更有好处。”
“什么?”风华眉头一蹙,还沉浸在和儿子相见的复杂情绪中,被她这话说得有点反应不过来。
“如果小远有一个沦陷风尘的父亲,那还不如你一直做他的叔叔。”罗依答道,回答得如此明白彻底,自然也犀利无情。
风华听到此话,张了张嘴,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他皱着眉头看了她半晌,这才又轻声问:“你以为……我愿意那样?”
“起码不能说是不情愿吧,”罗依道,“小远是个精神有毛病的孩子,这个世界已经足够让他害怕,如果他日后知道父亲还做过这些事,他除了更加痛苦,还会怎样?”
风华静静地听完罗依这一席话,他没有评论此话正确与否,只是一针见血的说道:“你这样尖刻,是在和我发脾气,对吗?因为你看我这身装扮,就认为我自轻自贱,是不是?”
“我和你发脾气?”罗依反问,她从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就反感、生气、愤怒,她气他竟然可笑的认为她会为他发脾气,她更气他的确一语道破她内心深处的情感,她像是一只急于防备的刺猬,将所有的利刃全部刺向了对方,“你太可笑了吧,我为什么和你发脾气,你是我什么人,你哪点值得我和你生气?”
“那你如此激动,又是为何?”风华淡淡的问。
“没错,坦白说——是因为我失望,你的确是一个自轻自贱的人,满口崇高理想、坚贞不屈,可在醉花楼却花天酒地、快意连连,与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有何分别!”罗依激烈的说道,心里那只刺猬已经全副武装起来,丝毫不给他任何面子,也没想到给她自己留些许余地,“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能也不配给小远做任何表率!”
风华这些天早已把罗依的性子看得透彻,他知道她只是失望激愤,因而她先前的所有话,都在他的耐性之内,他虽不高兴却也忍了下来……可是她最后这一句,却刺痛了他那根碰不得的伤口。
风华失望的看着罗依,没想到这个一度“善解人意”的女人,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忍辱负重,他苟且偷生,他沉沦风尘,他自轻自贱,可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小远么?她自诩何等聪明,却看不到如此显而易见的一点?
他垂下眼叹了一声,再看罗依时,目光已变得冷漠至极。
“那么,我自轻自贱,又与你何干?我们父子之间,又何须你来多嘴?”他冷淡的对她道,“你唯一的用处,不过是找到金牌,你以为你还有什么——”
然而,他后半句话却没能说完。伴随着“啪”的一声,罗依打了风华一记响亮的耳光。
风华的眉头蹙了蹙,他的话被这一记耳光打断,便没有再说下去。况且,他与她也没有任何再废话的必要。
她那一句话,已让他失望之极;而他的话,也伤及了她那“要命的自尊”。
风华沉默了下来,索性连看都不再看罗依一眼,形如陌路,从她身边擦肩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