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胡奉三,在国民政府辖管下的三十年代,还有人叫我少君,那是我在中国银行职员自发组织的园艺话剧团演出时使用的艺名。剧团每到一处,我的艺名就出现在四处张贴的海报上。演出开始前,会有两三记者寻踪而来,拿着镁光灯在后台忙碌。第二天,我睡眼惺忪地起床,就会在报纸上读到对我昨晚那场演出的评价。这些报纸上的边边角角的评论,成了我起床后在供演员梳装打扮的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形象,它直接影响我每天的喜怒哀乐。多数评论都令人失望地重弹老调,我的艺名也一度成了类型化表演的同义词。那时战局已经一边倒向,国军在放弃汉口、长沙后大踏步地后撤,剧团也辗转到了重庆。为了鼓舞后方士气,三天后剧团演出了《前线》。不过我扮演的日本军曹,遭到了妇女团体的指责,嫌表演得不够可恨。那时谁也不知道,我一度产生了放弃演出的想法。这件事进一步使我明白,我的天资不在表演而在数字方面。我父亲以上三代都是做商铺帐房先生的,到我这里,算是受了新式教育的第一代。数字已经成了我的血液中给智慧供氧的红细胞。读报时,搀杂在文章中的数字,我几乎过目不忘,几个月后,那些数字还在脑海里跳荡着。同事们时常惊叹我对数字的记忆本领,无需翻帐本,我就能说出某年某月利息是多少,谁贷出去的款已经到期,该收回了。不过,我的兴趣并不在金融领域,国碱股票是否到了该如数抛出的关口之类。我的怀里时常揣着数学书籍。利用行内工会争取的假期,我去过哥廷根。那里是德国当时的数学都城。正是在哥廷根,我迷上了费马大定理,并获悉在国际数学大会上,希尔伯特将其列入了二十三个尚待解决的主要数学问题之一。
整个三十年代,我的所有空闲时间都被费马大定理填满了。这个定理有着迷人的简洁和典雅,思考起来也用不着兴师动众。一支笔和一本小得不能再小的记事薄,便能录下我的所有想法。有段时间,几乎每当夜幕降临,市郊山上的那三个妇孺皆知的防空大灯笼,就会高高地挂在杆上,它表示敌机离重庆已经不远了。城东经常被炸,而我居住的城西相对比较安全。在湿漉漉的地下防空洞里,我度过了一段最用功的时光。没有戏班的打扰,拥挤在坑道里的人又不怎么熟悉,这样我便能把全部思绪集中于费马大定理。我在哥廷根时,许多人对费马是否真的证明过这个定理表示了怀疑,费马以一页书的空白不够为由,没有写下证明,从而遗留了一个流芳两百年的“悬案”。他们猜测,如果费马的那个证明确实存在,也不应该超过两页纸头。作为崇尚直觉的中国人,我根本不相信在哥廷根四处传播的对费马不利的猜测,因为我知道,我第一次瞧见费马定理时,那触电的感觉不会欺骗我。是的,看到它我立刻明白,费马没有错,他已经给出过令人艳羡的简短的证明。后来,我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重现已经丢失了两百年的费马的灵感。
重庆的夏天和南京一样炎热,蚊子四处肆虐,不过个头更大,也更凶猛。我一直有皮肤过敏的毛病,因而更多时候是躲在蚊帐里。因为后方资金匮乏,银行的事很容易打发,剧团一时也成了我们的正业。在表演上,我不思进取的懒散,与我越来越逼近费马灵感的核心成了鲜明对比。我的名字渐渐从海报上消失了,漂亮花边里框着我以前配角的名字。有时,我甚至成了台上跑龙套的伙计。后来,我的多数角色没有台词,因为排练时我漫不经心,把台词说得颠三倒四,屡屡影响到剧团其他人的情绪。即使是很安静的角色,我的脑子仍高度紧张,在众目睽睽下,我竟然思索着费马定理,懵懵然忘了眼下是剧中的一个过门。
对于战局,我向来一窍不通,关于战争的知识,也是从警报和抗战剧中得到的。山上那三盏灯笼挂得次数多了,我便有些疲塌。有时敌机在天上轰鸣,我仍躺在蚊帐里。对于我,它更像是一只在蚊帐外拿腔作势的小蚊子。我们这个街区从来没落下过炸弹,我甚至懒得走到阳台,去瞅它一眼。我越来越不能忍受空袭的打搅。有一阵子我打算使用笨拙的解析几何,后来发现它不适合在夜间思考,便放弃了,再说这种方法也有悖于我所要求的那种美感。那些夜晚,我时常能听见从城市东边传来的几声沉闷的爆炸声。第二天上午,报纸会刊登被炸房屋的现场照片。渐渐地,我对敌人的仇恨,变成了对东瀛岛国的厌恶感,这使得我心中的恐惧烟消云散。我真正担心,我的辛劳会在躲避途中付诸东流,于是干脆整夜呆在蚊帐里。
记得那是三伏天的一个夜晚,我在疲惫不堪的思索中,昏沉入睡了。梦里出现了一片雪地。我拿着一根树枝,在雪地中边走边写,身后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数字、公式以及若干旁注。前面五十米左右有个台地,一个用来了望的竹塔,竹塔后面几株被积雪压歪的雪松。我琢磨着也许走到台地跟前,我就能把证明写完。事情有点出人意料,走了不到二十米,证明已经完成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走回去检查了一遍。雪地上的公式、数字像那串脚印一样清晰,逻辑也经得起反复推敲,确实不容再作任何补充了。直到这时,我才舒了口气,流着泪,心里一遍遍唤着费马的名字,其实那也是我的名字。我趴在膝盖上,掏出纸和笔,打算把雪地上的一切记录下来。可就在这时,警报器震耳欲聋地吼叫起来,云层里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一架敌机径自朝雪地俯冲下来,机翼一抖,投下来两枚炸弹。尾翼的呼啸声像针一样刺着耳膜。我的行径显得有些自不量力,上前打算用身体挡住炸弹,但一下被气浪掀翻了……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当地一家医院里。床头柜上摆着当地同善堂送来的慰问的水果。我的耳朵老嗡嗡响个不停,医生告诉我,那是被气浪冲压的结果,要过很久耳鸣才会消失。我被消防队员从废墟里刨出时,气息微弱,但没有明显的外伤,唯一的后患是脑震荡。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就像梦中写字前的那片雪地。后来关于那个梦,我慢慢回忆起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台地、竹塔、几株歪歪斜斜的雪松以及眩目的火光。雪地上的那篇“论文”,却令人扼腕地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距离那次轰炸已有四十多年了,更没人知道我从前的艺名少君。但我相信,从那以后,数论的任何抽象的发展,都是糟粕,并只有我确知费马作出过那个伟大的证明,或者说费马知道两百年后有人重现过他的灵感,只不过,符合世俗要求的证据,已毁于一场战争。后来,我在《南京日报》的头版上,还看到过一篇愚蠢的报道。记者大肆渲染,德国青年数学家刚刚证明了费马大定理,论文长达三百多页(记者的钦佩之情似乎与论文的页码成正比)。我想,对这个冗长的证明,费马先生一定不会满意,充其量只能算作当年对费马发出过嘘哨的那个国度,在费马亡灵前的笨拙的忏悔,它与费马的灵感完全是两码事儿。也许像定期飞掠地球的慧星,费马的灵感在两百年后还会重现,那时的人类会不会还用一场战争迎候它?
200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