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事情(13章)
1.幼年的弹弓
快中午了,梧桐树叶子上挂满了新鲜的蛋黄色,它粗大的树干被我多次用小刀或者铁钉划过,年长日久,留下很深的疤痕。母亲做饭,从房子侧面的柴火堆里抱来一掐子干枯的杨树和核桃树枝,噗地一声扔在灶火边,再蹲下来,两手抓了一根枯枝的两头,搁在膝盖上面,两只手一用劲儿,枯枝发出很脆的响声,断裂开来。
母亲又在地上抓摸了一把茅草,用火柴点着,放在黑乎乎的灶膛里,又折了一些细碎的枯枝,放在慢慢扩大的火苗上面。不一会儿,灶膛里传来我熟悉的噼啪声,灶膛背后的风一吹,火焰忽地一声喷出来,有好几次,燎了母亲额前的头发。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儿。院子不大,靠着另一家楼后墙的地方长着梧桐树,好像很多年了,庞大的树冠比二层石头楼房还高。春天时候,长出阔大的叶子,在微风中忽闪,把越来越热烈的阳光切割成一块块的光斑,在院子里荡漾。
院子下面是路,路左右和下面是田地。那时候,麦子已经很高了,抽穗了,父亲时常走到自家的麦地里边,掐着麦穗看一阵儿,说,快熟了,再过三五天就能割了。
我百无聊赖,一会儿看蚂蚁搬家,一会儿被突然从墙洞里窜出来的老鼠惊吓,还有不常见的蛇,在石头的台阶上扭着身子狂跑,再眨眼,就钻到了某个石洞里。
火点着了,清水在铁锅里发出咝咝的响声。母亲把大点的枯枝搉开,放了好几根,就去屋里和面去了。
我玩得累了,坐在石头墩上看了一会儿天。夏天的天真蓝,像我在梦中看到的大海和它的大水。不断有狗叫从村子的其他地方传来,间或还有孩子的哭声。
正要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一只小麻雀,从房顶飞下来,在院子里有土的地方快速啄食。我赶紧坐稳,盯着它看。小麻雀也很警惕,低头猛啄一会儿,赶紧抬起头来,四处看看,然后再低头啄食。
母亲不知为什么从屋里出来了,脚还没落地,那只小麻雀就惊了一下,扑打着翅膀飞起来,落在邻居的屋檐下,回过头来看。我说:娘,你把小麻雀吓跑了!娘又往灶膛里填了几根枯枝,站起来,看着我说:吓走个麻雀有啥唻?话音没落,就又回屋了。
我站在院子边儿,忽然发现,下面的麦地里也有很多麻雀,一只只地飞起来,在马上就要成熟的麦穗上飞快地啄一口,又落在麦地里。再下面的河沟里,对面的林子里,还有很多鸟儿,呱呱叫着飞,或者几只十几只聚集在某棵柿子树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叫。那情景,让我想起大队开会,那些人坐在桌子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甚至吵架。
正看着,忽然看到一片类似叶子的东西,从高处摇摇晃晃地下落。好久之后,落在院子下面的小路边。我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到路边找到那个东西,却是毛茸茸的,我知道那是鸟儿的羽毛。抬起头来,果不其然,有一些黑白相间的鸟儿不断从头顶飞,叫着叫着就到了对面的山岭后面。
关于这些鸟儿,母亲和父亲分别说了好多名字:“弹弓”、“喜鹊”、“布谷”“黑老鸹儿”、“麻雀”等。这些鸟儿,几乎每天都在我的头顶飞,在村庄四周的田里,还有附近的山坡上,落下来吃东西。慢慢地,我能简单地分辨一些,叫出它们的名字(长大后,查字典也不知道方言叫做“弹弓”的鸟是哪一种)。
母亲再次出来的时候,我说:娘,那麦地里有麻雀!娘站在我面前,探着身子向麦地里看了一眼,说,那是麻雀,在吃麦子呢!我说,它们为什么吃麦子?娘说:麻雀就是糟蹋庄稼的!
听了母亲的话,我迟疑了一下,颠颠地跑回家。屋里很黑,和外面截然两个世界。我冲着正墙看。那上面,被父亲挂满了成串的黄玉米,说是留种子明年种了打粮食。我眼睛搜寻了半天,才看到挂在玉米种子之间的弹弓,——是父亲给我做的,用一截粗铁丝,一片破了的架子车内胎,给我玩儿。
当然,最重要是防身,还有报复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们。我没有拥有弹弓时候,那些坏小子们就用他们父亲做的弹弓欺负我,在弹性极好的架子车内胎里包了石头或土块,用一只眼睛向我瞄准,距离远了,射不中我,近了,一射一个准儿,通常,我还有防备,头就疼了一下,像手榴弹爆炸一样,连疼都没赶上,血就流出来了。
到麦地边儿,我也捡了一些小石子,放在衣兜里,拿出一块,夹在长条形的自行车内胎上,像个偷袭的战士一样,爬到麦地一侧的地沿上。探头向下一看,那些麻雀还在争抢着啄食麦穗。我悄悄拿着弹弓,瞄准,朝着至少有二三十只麻雀发动攻击。石子射出之后,那群麻雀轰地一声飞走了,掠过麦地,在空中一纵一纵地消失在另一片麦地。
我想它们还会飞来,就趴着等,直到母亲大声喊我吃饭,我也没应声。还在聚精会神的时候,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娘说:傻孩子,你在这儿趴着干啥?我沮丧了一下,看着母亲说,娘,俺打麻雀!母亲笑笑,说,你能打中麻雀?赶紧回家吃饭!话没说完,就就伸手拉了我的胳膊。
2.春姑姑,小拨浪鼓
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我这首歌谣,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身边有小孩或是大人说起,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姑姑,还有椿树上挂着的一串串形似长豆角的椿莲子。
南太行的春天最先从地面发生的,穿棉鞋的脚不自主地发热,穿上单布鞋,也不再觉得冷了。抬眼一看,近处的山坡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绿意,风吹在脸上,也有了一种温水洗漱的感觉。长得最快是向阳墙根的野草和甜甜菜,人还不注意,它们就蹿起来老高,甜甜菜可以摘下来炒菜吃了。
夜里还稍微冷些,东风还使劲在树梢、房顶和远山近岭上扎猛子,人要出门,还是要穿厚衣服,缩着脖颈。二月下旬某一天,我跟着父亲去山后拾柴,一上到岭顶,眼睛就被不知何时盛开的杏花抓住了,我大喊一声,说,爹,杏花开了!爹看看,说,这时候就是杏花开的季节。我说;我想吃杏子!爹说,杏子还早着呢,再等个把月才能吃。
杏花像水粉,一树一树地,挂在起伏不平的山地里,而其他的植被,还沉浸在冬天的噩梦中。父亲拾柴,我跑到杏树下面,仰着脖子看花。我其实不是在乎花朵,而是想看看花朵后面有没有杏子。
父亲看到了,大声对我说:有蜂,小心被蛰了!这时候,我才发现,杏花上下翻飞的都是蜂,有人养的蜜蜂,还有山里的大黄蜂、小黄蜂、黑蜂,甚至刚刚重生的苍蝇。它们在杏花里面争先恐后,嗡嗡乱叫,忙得像疯了一样。我退后几步,无意中,看到地面上蜷缩着很多蜂的尸体。
我问爹说:这蜂咋死了?爹说,冻死了,要不就是被其他蜂咬死的。蜂们也打架,一种和另外一种水火不容,见了就相互咬,拿针蛰。就跟有仇的人一样,非要把对方弄伤弄死才罢!
听了这些话,我懵懂,觉得可怕。爹又说:这些蜂——尽管是同类,它们也相互打架和伤害,跟村里的人一样,因为一点小利益,连亲情都不顾,吵闹、打架,甚至背后下刀子。
我觉得可怕,远远地离开杏花,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拿斧头砍柴,或者帮他把枯枝拢在一起。
没过几天,我们家院子下面的梨树也开花了。娘说,二月初二早上,所有的梨树枝条都没有了尖儿。我说那是为啥,娘说,被神仙才采走了,用梨树枝尖儿做衣裳,或者在蟠桃园里嫁接成梨树。
到了傍晚,无论天再黑,远远就能看到盛开的梨花,像是一团巨大的雪球,在空旷野地里,照亮一方天地。
三月上旬,桃花开后,整个村庄就是一片芳香了,蜂们照样追香而来,嗡嗡的声音使得树枝发颤。这时候,椿树枝上也冒出了嫩芽,紧接着,突出一串一串的椿莲子,像洋槐树上的长豆荚一样,泛着绿茵茵的颜色,赤条条地挂在高高的椿树上,风一吹,响起嗦嗦拉拉的碰撞声。
再几天后,椿莲子就全身发黄,然后变红,再持续变黑。红的时候,就像是写给春天的条幅,每个上面都凹凸着一些字儿。而黑的时候,就预示着它们的使命已经结束,或者生命走到了终点,有些会落下,摔在地面上,里面成熟的籽粒被太阳暴晒,炸开来,蹦的哪里都是。有些还会勉强挂在枝上,慢慢地,籽粒落下,只剩下干瘪的身体。
紧接着是清明节,娘带我去舅舅家。似乎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见过姥姥姥爷。娘去舅舅家,就是给姥姥姥爷上坟。还有大姨妈和小姨妈。姊妹三个,带着自己的孩子,先去舅舅村后的坟地,在长着几棵柏树的坟地里,对着石头做的坟墓跪下来,点燃黄纸,还有一些冥币,然后放声哭,叫爹娘,说爹啊娘啊俺想恁都(你们)!哭得眼泪鼻涕一大堆,我还懵懂着,就在旁边的草地上玩。
到舅舅家,通常会留下来吃午饭。小姨妈到大舅家吃,大姨妈和娘在二舅家。
两个舅舅家挂在一面山坡上,院子下面是石头砌的墙壁,墙壁下面长着很多椿树,再向下是小马路,马路外面是石头水泥大坝,宽宽的河道里都是大小不一的卵石,只有到雨季,来自上游的水会把卵石一股脑盖住,且不断向前推动,把新的带来。
每年这时候,舅舅家院子下面的椿树也正挂着数不清的椿莲子,我和大我几岁的表姐表哥一起,站在石墙上面,大声说:“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表哥人大力气大,总是会拿了带钩的长杆子,伸到某一棵椿树上,将其中一根树枝折断。我们几个一起,把上面的椿莲子捋个精光,拿手里,一边说“春姑姑,豆芽芽,说着说着,春天就来了”,跑到大人面前耍。
娘说,这样会损坏椿树,你们这群孩子啊,咋不知道爱惜椿树呢?舅舅和妗子看着我们笑笑,说,孩子,就是贪玩的,没事儿。
下午跟着母亲回到自己家,我还拿着几串椿莲子。
我六岁那年春天,嫁到邻村的姑姑忽然回来了,从我们家一侧的巷道里,拿着一只小拨浪鼓,走到我面前,说,平儿,姑姑给你买的!我接住,使劲摇起来,咚咚的鼓声在春天的院落里格外清脆。娘看到了姑姑,热切地说,你姑姑来了,献平,快叫姑姑。我叫了姑姑。
小小的拨浪鼓,两面打磨得白而光滑,绷得很紧的牛皮,上面带着一个用红绳儿栓了的小鼓锤,还带着一绺儿红缨儿。我欢喜得不得了,连饭都没有兴趣吃了,一个劲儿地摇着,在院子里跑着。
姑姑没有在我们家吃饭,母亲端起面条给姑姑,姑姑好像说吃过了。在门墩上坐了一会儿,起身要走。母亲喊我说,姑姑要走了。我收住脚步,姑姑摸摸我的头说,姑姑送你的拨浪鼓好玩不好玩?姑姑好不好?我说好玩好玩,姑姑很好很好。
姑姑的小拨浪鼓让我的童年时光幸福了好多天,甚至睡觉的时候,还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后来,母亲和姑姑吵架了,吵的很凶,回到家里,母亲把小拨浪鼓硬从我手中夺了过去,朝着姑姑家的方向,快步走去。从那儿之后,我就不见了小拨浪鼓。我哭着向母亲要了好几次,母亲总答应给我买,可买着买着,我就长大了。
3.摘榆钱儿
村庄周边有很的榆树,一棵棵,一丛丛,在春天,闪耀着绿。相对于杏花、梨花和桃花,甚至山坡上的黄芩花,榆树很寂寞,除了偶尔的鸟儿会光临它们,其他一些漂亮的飞禽一次都不去榆树上歇一会儿脚。直到榆树叶子长大了,每颗叶子都像是铜钱的摸样,嫩嫩的,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时候,村人忽然把眼睛对准了它们。
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不久,冬天刚刚过去,家家户户的存粮就不多了。有特别困难的,早就吃干了缸底,找人借着吃了,等秋天粮食下来,再还上。
因此,春天成了人们的野菜盛宴。先是挖着吃苗苗草和甜甜菜,等榆钱儿长大,就拿着镰刀和长杆,向着榆树进发。娘说,榆树上最好吃的是叶子,就是榆钱儿,再就是榆树皮,剥下来,晾干,放在碾子上碾成面粉,掺在玉米面或荞麦面里,吃起来很光滑。
有一天,天就要黑了,母亲领着我,挎着篮子、拎着长杆,悄悄地向白天观察好的榆树走去。山坡很陡,她在前面探着身子向上爬,我在后面四肢着地地爬。娘俩呼呼地喘着粗气,到白天观察好的一颗大榆树下面,趁着星光,娘抬头向上看看,说,幸好还没有人摘过,榆钱儿很多。
母亲叮嘱我就在树下,哪儿也不要去。为了制止我乱跑,说,山里有狼,娘最喜欢吃小孩子!我吓得就要哭了。娘说:狼也怕大人,只要你不乱跑就没事儿。我赶紧点头。娘还说,娘在树上摘榆钱儿的时候,会砍下树枝,你也要看着,不能让树枝砸到你!我也嗯嗯着答应。
娘脱了布鞋,像猴子一样沿着粗大的树干向上爬。我至今记得,母亲爬树的姿势不好看,甚至还有些丑陋。两条腿弯着,两只手使劲儿抓着树干,屁股突出,很不雅观。而在当时,母亲根本不会想到这些,她的目标就是榆钱儿,能采更多更好的榆钱儿,够一家人吃几天,比什么都强。
榆树高高大大,在母亲的攀爬中轻轻摇晃。爬到榆树分叉儿的地方,母亲坐稳,从后腰取下镰刀,开始砍榆树枝,哐哐的响声在渐次加深的夜晚显得格外空旷。大约一个小时后,地面上就落了好多榆树树枝。母亲在树上站起来,四处看看,实在没了可以够得着的树枝,就找一个空地,把镰刀扔下来,然后顺着树干爬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