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里布一副上差的脸色,把两颗髑髅递给陈知县:“在下临行,督抚再三面喻,着将吕逆父子剖棺戮尸之后首级枭示三日,现将这两颗髑髅交付给贵县,明日一早示众城门,三日之后贵县亲押至省城面呈督抚验审具奏。此是奉旨公事,又且今日发生了此等事情,可见吕逆馀党猖獗,贵县尤须小心,不要生出事来,自取其咎。”陈知县小声答应,接过两具髑髅,当即传来当衙的捕快都头冯小青,郑重交待:“这是干系着你我脑袋的,千万千万小心在意看好!待示众三日交呈省抚,完事之后,我自好生赏你!”冯都头接过两具髑髅,说:“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去处安顿这物事,断不叫有半点闪失。”冯小青拎着这两颗髑髅,当时就叫齐一班兄弟,说了情况:“这是晦气东西,想来谁也不肯往家里放。而且大家下午都见着林子里那人的手段,放到了家里也不安耽。我有个放这东西的去处,断不会出事,就在孔庙文巽塔高头,纵你有飞天的本领,谁上得去那高头?下面派四个弟兄轮值看守,只须捱过三天,堂上老爷已答应重重有赏,大家就辛苦这三天罢。”当下就派定了人,提了两具髑髅去塔里放了,派人轮值守护不提。
石门知县服侍过伊里布和府尹安歇,方才回衙,想起白天情景,一颗心还止不住咚咚咚的跳,当夜并不敢深睡,第二天窗纸才露白,就连忙起身,正要漱洗,冯小青也没待通报,就神色慌张的闯了进来,陈知县心里当即吃了一惊,急忙问:“你……”还未等他说第二个字出来,冯小青哆嗦着秉道:“老爷,不好,昨、昨晚上两具骷髅不翼而飞……”陈知县听了这一句,两条腿打了个软颤,身子险些瘫倒了在地,倒是冯小青眼快手疾扶住了,陈知县翻着白眼,抖抖地问出一声:“你且给、给我说……清楚!”
冯小青稳下神,把事情回秉了一遍。原来,冯小青昨天接了陈知县面喻,他是积年的捕头,岂不知这桩公事的紧要干系?因此,把两具髑髅亲自去了孔庙文巽塔顶上放好了,下面派了四个弟兄看守,并吩咐买来酒肉大家一道吃,一直盘桓半夜,看看无事才就回家去了。谁知今天还只五更时分,就被紧急的打门声吵醒了,披衣开门一看,是昨夜派定的两个值夜弟兄神色惶急,告诉小青,两个骷髅头统统不见了。冯小青听了也不多问,套上鞋,赶到孔庙,和几个弟兄一起爬上文巽塔顶层察看,那两具骷髅昨天原是冯小青自己放好了的,现在果然不见了踪影。又和大家细看宝塔四沿,只见厚厚的积雪并无半点印迹,再下了宝塔察看四周,一个旷野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哪里发现有人踩过?冯小青和轮值的面面相觑:塔高七级,拔地七八丈,底下四个弟兄守着,并没有须臾离开一步此塔,如何就不翼而飞了?冯小青苦着脸说:“事情非同小可,我得赶紧到县衙回秉大老爷。”陈知县听着,半天才醒过神来,跌脚叫苦不迭:“这……这……怎么是好……”冯小青不愧是积年的捕头,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见着自己老爷这副样子,连忙去他耳边轻轻说了自己打算,陈知县呆呆看了冯小青半天,无可奈何地点了一下头:“就按你说的去办罢,只是千万千万小心,不能走露了一丝风声,不然你我两颗脑袋可都保不住!”
就在昨晚石门知县交待捕头冯小青两具髑髅的同一时候,县城东郊吕留良被封的故居“友芳楼”廊下,有一个二十多岁、一身练武人装束的姑娘,呆呆对着凄凉的庭院不停垂泪。身边脚下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
这姑娘便是吕留良的孙女吕四娘。在她幼时,云游到石门的独臂神尼得知吕氏是明朝宗室之后,看着四娘聪慧解人,就收下她为徒,带去峨嵋习学剑术,四娘在峨嵋听得阖家罹了大祸的消息,便星夜赶回故乡,可是全家老幼亲人统统已被官府收监管押,又且官府四下布着鹰犬,密拿吕氏亲属甚至门生故旧,到处风声鹤唳。因而四娘只得浪迹江湖,一批相识的仁人侠士,劝她暂时隐忍,然后徐图抗清大计。这会,四娘得知“吕案”雍正已下了圣旨,便又连夜赶回家乡,思忖抢先挖起父祖骸骨悄悄另葬,不料当她赶到祖父、父亲坟茔时,官兵也同时来到,她只好在林子中藏匿起身子,当亲眼见到父亲、祖父墓茔被挖,骸骨暴露,再也止不住心头悲愤,一声悲号,对着为首的伊里布就扬手“嗖”的一箭,随即从树梢飞身下来,几个亲兵发现,向她围来,被她用剑剌翻,看看官兵甚众,担怕误事,便跃过小河,在一处竹林里隐好身子,一直等到最后一批扛抬走同行尸体的官兵走了,她才泪流满面地把祖父、父亲的骸骨仔细收拾起来,连同那幅“重见天日”的布幔一起用一个青布布囊盛好,悄悄赶回县城来到自己故居“友芳楼”。
“友芳楼”已经被封好几年了,吕四娘从后园跃身越墙进内,借了积雪映射的莹光,打量着昔日这幢故居,但见雪中满园掩径的枯蒿衰草,门窗扃闭,蛛网尘封,心里说不出来的一阵悲怆。看看一扇扇门都铁锁锁了,上面贴着封条,便用剑尖拨开窗棂跳进屋里,映进眼里的是一片狼籍,满屋积尘,四娘同时又想起自己的许多亲人现在不知怎样,禁不住起伏的情感,顿时嚎啕痛哭,空茫的大厅里震颤着一阵阵凄切的回响。
四娘触景生情,正在悲伤,猛地想起此行要做的事情,虽然已经把祖父和父亲的骸骨收拢带来,却是少了两尊头骨,想是一定被官兵取走了,估计此时还在县衙,若不趁夜间设法盗出,以后怕难为得多。于是,一抹泪水,束一束衣着,捡视手里宝剑,正待翻身跳出窗去,陡然瞥见庭院里一条黑影掠过,吃了一惊,连忙缩回身子,暗里揣着袖箭,屏息凝神盯着窗外。
“四姑娘,四姑娘!”不料那条黑影在廊下窗前停住了,压低了声口朝里面唤着四娘。
吕四娘一怔,悄悄朝外仔细看去,一张面孔依稀有些认得,却记不起是谁了,并不敢贸然答应。
“四姑娘,我是冯叔,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那人隔着窗低低解释道。
四娘这才恍惚间记起来原来是自己父亲的好友冯小青,在县衙做捕头的,可是现在他夤夜来这里做什么?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心里狐疑,不肯答应,只是静等着,看冯捕头如何动作。
“四姑娘,你看,我把留良先生和令尊的头骨带来了!你小心收好,我不能多留,咱后会有期!”这冯小青见里面没有应声,轻轻说着,把手里一个包袱放在了窗槛上,就转身准备离去。
“冯叔!”却在这时候听得四娘一声轻唤,冯小青回头见吕四娘已站在了自己身后。四目相对,只听得冯小青急促说:“四姑娘,想不到吕家罹此大祸!据传,朝廷以留良先生罪大恶极,认为锉尸不足蔽辜,不得留寸骨于人世,现今天佑令祖,降了这场大雪,且又被你一番惊扰,监行剖棺戮尸的伊里布草草完事,你祖父、父亲的遗骸才未遭狼籍,正好知县安排要我看管尊祖、令尊两具头骨,灌醉了底下一班人趁便盗来交你。当时在林间我看见身影,猜想一定是你,知道你心定找寻,因此急忙过来。”吕四娘盈盈一双泪眼感激地望着冯小青说:“明日不见了头骨,岂不连累冯叔?”冯小青说:“也就李代桃僵罢了,乱葬岗里胡乱寻它两具充数就是,四姑娘不须为此担心,尊祖、令尊遗骸你赶快悄悄葬了,落土时不忘替我一拜。办完事你速即离开石门,不可多待,切记!”说罢也不等四娘拜谢,一倏间已越过院墙,消失了身影。
吕四娘目送冯小青越墙而去,俯身解开他留下的包裹,眼里落进的果然是两具头骨,容不得再悲恸,马上去原先下房中寻着一把铁锹,就在庭院里那块号称江南四大名石之一的“梅花石”旁边,冒着飞雪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又复翻身去屋里找出一个大瓮,含泪把父、祖的骨殖装了,埋进坑里,填得实实。然后扫平堆雪,看看没了痕迹,拭着满脸的泪水哽咽着祷祝说:“父、祖受此奇冤大辱,孙女四娘不孝,得知赶来已迟,现只能暂厝先人骨骸于此,待后归葬。”吕四娘做完这件大事,回首望了一眼故居,整束了一下身上衣着,翻越过院墙,瞬忽之间,身影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雪野之中。
真是日月如梭,一晃一百多年过去了。这年正当农历辛亥,一场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民主革命推翻了清王朝,创建了民国。章太炎先生当年就赶赴辽东遍访同乡,查着了当时充军去黑龙江的吕氏后裔,散居在东北各地一共四十二家。太炎先生大喜,便回京上书总统府,思想家吕留良一族沉冤得到昭雪,浙江省还颁令吕留良入祀西湖“三贤祠”,吕家子孙同时受到褒恤。
吕留良家乡为纪念这位受冤的乡贤,筹资建起了“吕公祠”,祠祭这一天好不热闹,吕留良刻像上方高高悬了一块匾牌,白底黑字“重见天日”,完全是仿了吕留良第四个儿子海忠的后人拿出的留良手书遗墨镌制的,这幅手书,据吕留良后人称,是他们家太姑母从先祖墓中取得的,显然就是吕四娘在那个风雪之夜和祖父父亲的骸骨同时取回的那幅无疑了。吕家子孙又按了传言,在发还的“友芳楼”吕氏故居庭园中“梅花石”旁边挖出先祖的遗骸,重新迁墓安葬。一个历史传奇故事终于就此告了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