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建,谁说世上再没有美人了?”
一个美妙绝伦的女人声音,像琴像箫像筝像磬,从水边的一处芦苇丛中悠悠传出……
“什么人?请现身相见!”
曹植听得那声音,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呆了半晌,这才朗声说道。
“才名冠天下的曹子建,居然认为天下美人只有一位甄氏,好笑啊好笑!”随着声音,芦苇丛中慢慢荡出一只小船。划船的是一位绿衣女子,青纱罩面,衣色,纱色,都与芦苇和春水的颜色无异。
曹植带着几分酒意,有些轻狂,不同微笑道:“这位划船的大娘子,想必也自居天下美人。却不知为何青纱罩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灌均此时也从草地上爬起来,厉声喝道:“甄城王在此饮酒,什么人胆敢冒犯王驾?”
“哈哈哈,好笑!什么甄城王?不过是个带着王冠的囚徒罢了,有谁怕他!”
“你放肆!王法如山,莫非你不想活了!”灌均按剑威胁道。
曹植摆了摆了手,道:“灌兄且不要发怒,这位大娘子一定也是个美人,难道你不想一睹真面?”
“我想她一定是丑陋无比,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不看也罢。不过王爷,她的声音还行,哈哈。”灌均松开剑柄,不怀好意地笑道。
“无耻的俗物!”绿衣女子提起船桨,往灌均脸上就是一抽。
灌均直觉得疾风扑面,力道奇大。他也是武将出身,有实战经验,急忙往后一滚,避开这一击。然后拔出剑来,冲那绿衣女子的面纱挑去。那女子转过船桨,向灌均的手腕一击,那剑就落入了洛水。再一击,正中灌均胸口,灌均刚才吃下的酒肉连同鲜血,一起吐了出来,哎呀一声,栽倒在草地上,昏了过去。
“子建,快跟我走!”那绿衣女子伸手一抓,捉住曹植的腰带,不由分说,将他提到了船上。
曹植早呆得说不出话来,眼看得那女子划动双桨,小船向洛水芦苇丛深处划去。越行越深,越行越密,越行越迷,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曹植只觉得那划船女子的身上,有一种清淡的奇异香气,若有若无的,飘到自己身上,吸进自己鼻中、胸中、心中,一刹时,酣美无比。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的声音如此熟悉?”
“唉,子建你这个痴儿!你听不出是我吗?”绿衣女子悠悠地说道。
“嫂嫂!你还活着?”
“我只是活在你的梦里罢了,今天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春梦而已。你没感觉到吗?子建!”
“可是我记得正和灌均喝酒,并没有睡着啊。你真是我的嫂嫂吗?请揭开面纱让我看一眼吧。”
绿衣女子停下船,回过头来,望着曹植,轻轻地撩起了自己的青色面纱,露出一个奇妙无比的微笑来。
“真的是你,嫂嫂!如果是真的,我就以礼相待;如果是梦,我就要紧紧地把你抱住,永远不放开。”
“傻孩子,真的是梦,梦是真的。”
曹植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绿衣女子,越抱越紧,小船在水中摇摆起来。
“嫂嫂,你不是被大哥赐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被你大哥赐死了。”
“那你为什么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
“因为你一直在想念我。”
“我所有的思念,嫂嫂都知道吗?”
“是的,所有的思念我都知道。”
“我们都在做梦吗?是不是我的梦和你的梦偶然相遇了,我们才这样大胆勇敢?”
“是的,梦把我带到洛水边来见你。梦也把你带到洛水边来找我。我的梦和你的梦,终于相遇了。”
“嫂嫂的人死了,可是梦还没有死,还在寻找我?”
“是的,子建。”
“嫂嫂对我真好。”……
灌均在草地上昏迷了半晌,醒过来之后,不见了曹植,登时大吃了一惊。回到驿馆,把三十几个老兵叫起来,大家一起到洛水附近寻找。又从附近的渔户人家租了几条渔船,在水中芦苇丛中四处寻找,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依然找不着曹植的踪影。当然,绿衣女子的小船也没有踪迹了。魏国法律严峻,失落看守的藩王,灌均是要被判死罪,并且夷三族的。
灌均一宿没有睡着,被绿衣女子击中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天一亮,他忍着痛,继续带人四处寻找,四处打听。据当地的老人讲,洛水之中有位洛神,名字叫宓妃,是伏羲帝的女儿,经常化形为美女,在水滨清歌曼舞,当地的年少子弟,常有迷恋宓妃美色而自蹈入水的。
灌均听到这个传说,不由吓了一跳,莫非鄄城王曹植,也是被洛神摄走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得上表向朝廷汇报了。但灌均知道,失落藩王,自己也免不了死罪,说不定还会夷三族呢!当今天子虽然忌恨同胞弟弟,但那只是忌恨活着的弟弟,如果弟弟死了,不能再和他争权夺位了,那亲弟弟仍是亲弟弟,血浓于水,自己弄不好还会背一个毒杀藩王的黑锅。洛神的传说,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只有再等几天,看看情况有没有变化,说不定曹植的尸体,会从洛水里浮上来。
下午,灌均徘徊在那个曾经喝酒谈女人的高丘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洛水生波,苇荡啸风。
忽然,芦苇丛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歌声,歌声曼妙,由远渐近。不一刻,灌均看见一只小船划了出来,划船的仍是那个绿衣女子,船头坐着的,正是鄄城王曹植。灌均以为自己眼睛花了,那个芦苇丛,自己曾经带人进去搜寻过三次,除了野鸭子,什么也没有。
“王爷!真是你吗?可急死我了。”灌均试探着问道。
“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灌大人。”曹植下了船,从容向那位绿衣女子作了一揖,然后回过头来向灌均说。
“这位大娘子,究竟是什么人?”灌均疑心重重。
“一个普通人而已。”曹植说。
“我不相信。太奇怪了!”灌均睁大着两眼,试图看破绿衣女子的青纱。
“其实,我只是在洛水隐居的一个女方士而已。灌大人想看一看我的脸吗?”绿衣女子隔着青纱笑道。
“是要看看的。”灌均咽了一口唾沫。
“看过我面孔的人,都会在三个月内死掉,你敢看吗?”
“如果真是美丽绝伦,让我马上死也行。”灌均这时色胆大了起来。曹植看得,他当然也看得。
“子建,这位灌大人要看我的脸,你说让他看吗?”绿衣女子嘿嘿笑道。
“他想看,就让他看一眼吧。你的美丽,应该让世人知道。”曹植含情脉脉地说。
“灌大人,你仔细看好了!”绿衣女子面向灌均,轻轻撩开了面纱。
灌均喉咙里深深地“嗬”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子建,不要忘记我嘱咐你的话。”
“我会永远记在心中的。”曹植深情地望着绿衣女子。
“好吧,如此我们就长别了!”绿衣女子放下船桨,深深施了一个万福。
“只要梦能在一起,世上就没有长别。再会吧!”曹植道。
小船又划入芦苇深处去了。
在回驿馆的路上,曹植又说又笑,神采飞扬,与以前判若两人。灌均却呆呆地不说一句话。
晚上,在驿馆里。
灌均的神色稍微安定了一些,他认真地对曹植说:“王爷,你失落了一天,究竟干什么去了?”
“不能给你说。”曹植快活地笑道。
“可是,万一朝廷追查下来,我总要有个交待吧?谁都知道我在洛水找了你一天。”
“如果有人查问,我自有对答,你就不要担心了。”曹植的快活神气,让灌均大惑不解。
“不行,王爷得写个东西做证据才行。”
“我累了,不想写。其实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一定和那个美人睡觉去了。但是,我在芦苇丛中找了你三次,没发现你们的踪迹。我想知道,你们到底去哪里了?洛水上下游几十里,我都找遍了。”
“给你说了你也不会懂。”曹植依旧快活地笑着,好像年轻了好几岁。
“我不是想害你,只想让你留个证据,以后有交待。王爷你还是把它写下来吧。”
“好!不过你得再请我喝一次酒。”
“没问题,酒宴和纸笔都给您准备好了。”
“先喝酒,喝完了我给你写。”
“得,您是王爷,我是奴才,我听您的。”
喝了两壶酒,曹植醉醺醺的,拿起毛笔,饱蘸浓墨,在素纸上挥挥洒洒,一行一行地写了起来: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辞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所见,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余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於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体迅飞凫,飘忽若神,绫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阳,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忘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写完了,曹植笑道:“灌大人,这个可以交差了吧?”
灌均拿起纸仔细看了半天,点了点头,说:“虽然我看不太懂,但差不多可以向皇上交差了。不过,我好像记得,那个美女还嘱咐过你什么,让你牢记来着。”
“哦,是的。但这个确实不能说。”
“算了,我也不逼你了。因为你的缘故,我看到了一位天下绝色的美人,也算有福气。这两天的事,谁也不要再提了。”灌均道。
“只要你不提,我提它做什么。”
“但是,她真的是女方士,而不是洛神吗?”
“其实,那只是一场春梦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