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傍晚。
四月,相府丽锦园的桃花已是烂漫。
每到此时,薛世仲总会邀请贵宾来院中一游,广袤的桃林堆砌成一片粉色的海,花香四溢,晚风袭来,落英缤纷,院中之美难以摹状。却直教人流连期间,自以为身落仙境,忘时晚归,情不能抑。
薛薇雁一进园,不免细细端详起来:
真是满目春意阑珊之景。酒席已经摆好,没想到今日太子凞前来府中拜访,正巧碰到了诗会,便也来了,他自是为最上座。
他今日身穿淡黄褊衫,南海古珠缀于发髻,双目含笑,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和善得很。
两边自是南宸候和薛世仲,南宸候的坐席更稍稍靠上些。上次见他过于慌张,今日才是正式地见他。
这人生得着实好看,其额峻如立壁,广如覆肝,眉楞高疏淡秀长于眼。阳光下略显棕褐色的发亮如锦绣。他谈笑风生,怡然自得,毫无拘束,如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份,定会将他看做风流一代的江湖贤士……
往下是匡修公子和怀夏公子。
都是少年才俊,英姿飒爽之辈。由于距离过近,她也不便细细打量——
再往下便是她和姐姐对面而坐。
剩下的便是与爷爷一直交好的文人墨客,她倒也不太认识。
一切礼数都毕了,薛世仲缓缓起身,道:“那今日的诗会之题就以桃为题。”说着拍了拍手,魏良便带着下人抬着一块精致的木板上来,道:“上边的牌子后边分别写了关于桃的九个题目。随意翻牌,一人一首,谁要是没做出来,就要罚酒了!”
薛薇雁素来不喜欢别人命题而作诗,诗本是情的自然流露,何以被题而限?失了那份随性洒脱之感。席间,她不忘观察,机灵地注意到,这太子凞的眼神一直向姐姐那里飘去——每每被她抓个正着!她心中也着实纳闷,今日明明没有邀请太子,他为何赶这个趟儿?莫不是……薛薇雁脸上掠过一丝忧虑。
正走着思着,忽听得南宸侯用懒洋洋的声音道:“哈哈,那自是本候最容易被罚了。”
“贤弟竟说笑话。”太子殿下一脸轻松。
“那从太子殿下开始好了。”薛世仲自知太子凞在此等场合定是会想着崭露头角,他便顺水推舟。
一干人都赞同着。
“好!恭敬不如从命!第三个。”
魏良先生将木牌翻过来,然后取下展示给大家:“《寻桃》”
他张口就来:
寻桃
桃林蓁蓁不见边,桃瓣硕硕羞芳颜。
伊人桃花相映红,红透黄昏半夜天。
借问仙子仙人所,低头脉脉不与谈。
嗟嘘林中深处缘,举头唯剩芳华鲜。
念毕,赞叹之声此起彼伏,各种敬酒不再话下。
接下来的是南宸侯,他翻到的是《望桃》,写诗之前又自饮了三杯,真是好酒量。
望桃
四月红粉始争艳,片片连成艳阳天。
吾欲化风潜入夜,难耐香陨花已残。
薛薇雁真是未曾看好这诗,这明明桃花开得正好!真是过于做作,诗中不过是自比春风,潜入桃花丛中,其中心思真是太过风流……
薛世仲口中虽赞叹,心中不免嗤之以鼻,轮到他作诗,便故意地做了一首《桃夭》,只见他写到:
桃之夭夭烁其华,几片西飞落谁家。
恐念桃树贪结子,奈何天公自有法。
薛薇雁一听此诗,不免在夹起盘中佳肴时恍惚了片刻,却被苏冽不经意间看到,薛薇雁微微抬头,正瞧到他正中略带邪魅多情的眉目注视着自己,心中更加嫌恶。
原来薛薇雁自知,方才薛世仲所做之诗不仅是在告诫苏冽,更是要通过太子凞之口向大王表明其心之忠,也是数天“病卧”家中向大王服软的反思。还有,这桃夭谁人不知是嫁女之心啊……一箭三雕,不愧做得了相国。看来,姐姐真是到了出阁之日。
接下来是齐匡修,只见他放下筷子,举起酒杯,竟自己上前翻了诗牌,飘飘忽行至宁波湖旁,款款吟诵着《叹桃》
满园殷红欲尽头,举杯投箸立芳洲。
只恐东风胡作恶,乱红如雨坠西楼。
薛世仲一听,同样是写春风吹桃花,这匡修公子的着实比南宸侯的要好得多!可这诗真是字字珠玑……
大家都为之鼓掌,魏良先生已经手捻琴弦,一曲《惜阳春赋》徐徐在丽锦园响起……
魏良一边弹琴,心中繁复琢磨着今日各个人的诗作,看来与太尉齐渊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匡修公子一句“只恐东风胡作恶”,真是让人不禁深思呐……
而在座各个人物都心中盘计,脸上笑意,可南宸侯此时却在合拍而唱,动作夸张,毫不扭捏,真叫人捧腹!
一干人都被他此时的动作吸引了去,连平日里严肃的薛世仲都笑得不能自己,而此时的薛薇雁也细细听他的唱词,颇为喜爱,竟有些如痴如醉:
春风归兮袅袅,北斗指兮东方。
怜芳红之葳蕤,叹江波兮翠朗。
举金樽兮对月,观星海之苍茫。
瞰足下之青萍,嗅十里之英香。
目渺渺兮烟波,期佳人兮远望。
石濑兮浅浅,似伊人之佩鸣。
闻鸧鹒之长啼,恐遥遥兮召予。
何为余之荒忽?踌躇痛饮而悲乎!
时不可兮骤得,携对影而共舞。
奈春光之可逝,欲遣飞龙兮追捕。
思蓬莱而觉荒谬,见红日兮悲夸父。
但余仍狂揽春晖一瓢,赠众人而畅然。
一曲终毕,他竟自拿酒壶与大家饮酒,好不豪爽!如此随意放浪之人竟有如此歌喉,也是为何可以混迹于歌舞酒会的优势了。
“哈哈——南宸侯好嗓子,难掩风雅啊!”薛世仲不带一点做作地夸奖道。
怀夏公子自是蓝骁将军之子,金戈铁马的生活不胜枚举,可如今这文人墨客的娱乐之景,他着实见得不多,竟十分爽朗地要自罚三杯!
“蓝都尉真是豁达慷慨啊,来来来——老夫陪着您饮一杯!”
“薛相谬赞啊!哈哈哈——”
下一个就是是薛薇念,她单丹唇轻启:“第四个。”拿到手中一看,是《怜桃》,款款提起毛笔,心中却不知怎么一阵寒凉,手腕微抖,第一个字差点写坏,只见她写的是:
千株含粉态,自知为谁容。
春风不解意,散入闺阁旁。
流莺始见落,蝶舞围香忙。
花自随风去,残落亦难忘。
薛薇雁此时不可置信地看着薛薇念!
姐姐她——她——她为何做这样一首诗?
花自随风去?
吾欲化风潜入夜?
薛薇念自知这一诗既出,定是满城的风波,可她今生的夙愿当是要竭力去争取!
一段《霓裳雪》终是配上了最最贴合的佳音……
当场人们都被相府大小姐的诗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竟冷了场,但此时太子爷竟站起来,为薛薇念叫好,并亲自端起酒杯要敬酒,这等意思在谁人眼里都恍如明镜。
薛世仲在一旁细细咀嚼着方才每人的诗句,心中不禁叹道:念儿啊,你怎做出这样的诗句?
说来也奇了,这多年在外的一个侯爷竟有如此魅力……
南宸侯也举杯同邀一干人,竟无丝毫扭捏潇洒自如地道:“来,竟不知相国大人有如此文貌兼备的孙女,真是可叹可叹!”
“哈哈——言重了!”薛世仲说完,一口干尽了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