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她回家过了最后一个元旦。她收拾屋子，整理衣物，指给我看放国库券、粮票和身份证的地方，还带走了自己所有的相片。后来，她把手袋拿在手里，要和女儿分手了，一岁半的雯雯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母亲问：
“妈妈，你要去哪儿？”
“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爱珍跪在地上，把女儿拢住，“再跟妈亲亲，妈要出国。”
她们母女俩脸贴着脸，爱珍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泪水。
一坐进出租车，妻子便号啕大哭起来，身子在车座上匍匐、滑动，我一面吩咐司机开车，一面紧紧地把她扶在怀里，嘴里喊着她的名字，等待她从绝望中清醒过来。但我心里明白，实际上没有任何女人能够做得比她更坚强。
妻子辞别人世后二十多天，从海外寄来了她的第一封家书，信封上贴着邮票，不加邮戳，只在背面注有日期。我按照这个日期把信拆开，念给我们的雯雯听：
心爱的宝贝儿，我的小雯雯：
你想妈妈吗？
妈妈也想雯雯，每天都想，妈妈是在国外给雯雯写信，还要过好长时间才能回家。我不在的时候，雯雯听爸爸的话了吗？听阿姨的话了吗最后一句是：“妈妈抱雯雯。”
这些信整整齐齐地包在一方香水手帕里，共有十七封，每隔几个星期我们就可以收到其中的一封。信里爱珍交代我们准备换季的衣服，换煤气的地点和领粮食的日期，以及如何根据孩子的发育补充营养等等。读着它们，我的眼眶总是一阵阵发潮，想到爱珍躺在病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出神的情景。当孩子想妈妈想得厉害时，爱珍温柔的话语和口吻往往能使雯雯安安静静地坐上半个小时。渐渐地，我和孩子一样产生了幻觉，感觉到妻子果真远在日本，并且习惯了等候她的来信。
雯雯也有一双像她妈妈似的大眼睛，两排洁白如玉的细齿。
第九封信里，爱珍劝我考虑为雯雯找一个新妈妈，一个能够代替她的人。
“你再结一次婚，我也还是你的妻子。”她写道。
一年之后，有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雅丽。她离过婚，气质和相貌上与爱珍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她从未生育，而且对孩子毫无经验。我喜欢她的天真和活泼，唯有这种性格能够冲淡一直蒙在我心头的阴影。我和她谈了雯雯的情况，还有她母亲的遗愿。
“我想试试看，”雅丽轻松地回答，“你领我去见见她，看她是不是喜欢我。”
我却深怀疑虑，斟酌再三。
四月底，我给雯雯念了她妈妈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拿出这封信的时间距离上一封信相隔了六个月之久。雯雯的反应十分平淡，她没有扑上来抢信，也没有搬了小板凳坐到我面前，而只是朝我这边望了望，就又继续低下头去玩她的狗熊。
亲爱的小乖乖：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妈妈的学习已经结束了，就要回国了，我又可以见到爸爸和我的宝贝儿了！你高兴吗？这么长时间了，雯雯都快让妈妈认不出来了吧？你还能认出妈妈吗……我注意着雯雯的表情，使我忐忑不安的是，她仍然在专心一意地为狗熊洗澡，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雯雯！”
“嗯。”
我欲言又止。忽然想起，雯雯已经快3岁了，她渐渐地懂事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我陪着雅丽来到家里。保姆刚刚给孩子梳完头，雯雯光着脚丫坐在床上翻看一本印彩色插图的画报。
“雯雯，”此刻我能感觉到自己声调的颤抖，“还不快看，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雯雯呆呆地盯着雅丽，尚在犹豫。谢天谢地，雅丽放下皮箱，迅速地走到床边，拢住了雯雯：
“——好孩子，不认识我了？”
雯雯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由惊愕转向恐惧，我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幕。接着……发生了一件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事。孩子丢下画报，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满面通红，她用小手拼命地捶打着雅丽的肩膀，终于喊出声来：
“你为什么那么久才回来呀！”
雅丽把她抱在怀里，孩子的胳膊紧紧揽住她的脖子，全身几乎痉挛。雅丽看了看我，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宝贝儿……”她亲着孩子的脸颊说，“妈妈再也不走了。”
这一切都是孩子的母亲一年半前挣扎在病床上为我们安排下的。
一位身患重病的母亲，为了自己年幼的女儿，在临终前精心安排了一个骗局，把与女儿的生死离别，设计成了一次出国远行。而且在十七封信里，永别人世的母亲安排好了丈夫和女儿以后的生活——直至让丈夫找到一个新妻子，给女儿找到一位新妈妈。那一封封信，让女儿感知到了母亲的气息，也让一份伟大的母爱超越了生死的界限。母亲虽然去世了，但那份母爱却时刻呵护着自己的女儿，母亲的目光也时刻注视着女儿的成长。我更愿意相信，在文章结束时，那位走进家门的继母，实际上正是母亲从九泉之下派来的一位执行母爱的使者；或者说是母亲的另一个化身，她将会接续自己，完成一份母亲的责任和爱。
生日蛋糕“妈妈、妈妈，明天是我的生日！”
“我记得。你想要什么礼物？”
“生日蛋糕！”
“这孩子啊，就是嘴馋！”
“不是我想吃！”女儿委屈地扁起嘴，“我想给你吃！”
孩子的话引起我的注意。
女儿继续说：“我听外婆说，妈妈小时候最喜欢站在西饼店外，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里面的生日蛋糕。”
我笑了。
没想到母亲竞向孩子提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是啊！以前家里没多少钱，每次生日，你外婆都会给我两个红鸡蛋，那就算是礼物了，没有生日蛋糕……”
女儿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买啊？”
“傻孩子！那时的蛋糕可不便宜呢！不过，后来我还是吃上生日蛋糕了。”我有点儿得意地说。
“有一年，街上新开了一间西饼店，那儿可热闹了。我总爱跑去西饼店，看里面每天都不同花样的蛋糕。有几次你外婆拉着我回家，我还不愿走呢！那时我想，要是能吃上一块就好了。
“那年的生日，天黑了你外婆还没回来。外公只说她凌晨就拉了一车煤上城去卖，便没有多说什么了。
外面的黑越来越浓，我心里又急又怕。
“夜里10点多，终于盼到你外婆回来。见到我，她竟捧出一块瘪了半边的生日蛋糕：’这蛋糕给你！孩子，吃吧！大家都吃！‘我从你外婆手上接过蛋糕，高兴得快疯了。尽管蛋糕上沾了些泥沙，但这份从没享用过的美味瞬间就被我扫荡一空了。
那时我想起刚回来的外婆，才突然发现她的鞋都跑穿了，露出的趾头还磨出血来……”
说着说着，我的声音开始沙哑。
女儿没发现我的转变，天真地说：“明天我要把外婆请来！”
我按捺住心里的激动，不解地看着女儿。
“因为妈妈把外婆的那份也吃了……外婆没蛋糕吃……”
我流泪了——我突然想起，母亲从来没吃过生日蛋糕。
我小的时候，生日蛋糕也是稀罕物，轮到谁生日，母亲就是煮一锅面，全家分着吃，蛋糕是想也不敢想的奢望。你和现在的孩子说，我们小时候过生日没有蛋糕吃，孩子会瞪大了眼睛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质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就像当年我质疑母亲“蚕豆饭野菜粥”的童年一样。母亲从来没有吃过生日蛋糕，这是《生日蛋糕》一文中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一笔；但是，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因真实而让我感动。我的妈妈从来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很多已经在我们看来很普通的食品，妈妈居然也未曾品尝过，她找出这样那样的借口证明自己并不喜欢这些东西，并看着我们把所有好吃的全部吃完。或者，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的孩子品尝美味时的幸福表情更有味道吧世上最爱我的人很多人说，我长得与他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似的。黑得闪闪发亮的皮肤，一模一样的长脸，大眼睛，高鼻梁，厚唇，尖下巴。为此，我没少埋怨过他。我深深地为没有继承我母亲白净、细致的五官而遗憾。但他理直气壮地说：“女儿像父亲最有福气！”我现在很瘦，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很瘦的；他现在是秃顶，我不晓得自己日后会不会也是。他头上现在已是稀稀疏疏的白发了。我叫他染发，给他买最好的进口染发水，结果他舍不得上发廊请人染，自己在家动手，中间秃掉的一块光滑的头皮抹得乌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成为一个大笑话。他却逢人就得意地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进口染发水！”
他喜欢回忆我小时候可爱的样子。说他最开心的事情是在我童年时候，我很乖，很懂事，时时像牛皮糖般粘着他。
他三十多岁妈妈才生下我，唯一的一个女儿。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他亲自上山给我采草药回来煎，几个小时才熬来一碗浓浓的药水。我嫌药苦不肯喝，大哭大闹，他便耐心地喂我一口药水，给我含一粒冰糖；七月流火，大热的暑天，他从乡下背回来几个大西瓜，拣最红最甜的一个送到我的学校宿舍；每逢刮风下雨，我忘记带雨具，放学时候必然看到他焦急地等待在校门外的脸。
他从不轻易给我许诺，但是答应过我的事情却没有食言过。我记得，有一回我期末考试得了前三名，他许诺给我买全套的福尔摩斯探案集。那时候，我们家为造房子被骗了一笔钢筋钱，母亲整天为此唉声叹气，我也不敢再提要书的事。他却咬牙戒掉了烟，把节省下来的钱如约买书送到我手上。
然而，我却无视他的爱，一次又一次残忍地伤他的心。
初中一年级，我非常羡慕别的同学手上戴了漂亮的手表，回家整天嘀咕。新学期开始，他笑眯眯地唤我到房间，从包里掏出一个式样笨重的黑色塑料电子表给我。我说，这么难看！我不要！我的同学们戴的都是金灿灿的不锈钢表！我赌气把表扔在地下，他脸色难看得很，重重地打了我一下，默默地把表捡起来，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我还觉得很委屈，号啕大哭了一场。
高中最后一年，我早恋，无心上学，整天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听歌流泪。漂亮的手抄本上记满了少女心事。他面对我一落千丈的成绩和体重忧心忡忡，偷看了我的日记，发觉我早恋的事情，大为震怒，狠狠地教训了我一场，还去学校里找到老师商量对策，把我调离了一个班，务必要隔离我与那男生的感情。当时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烈的女孩子，羞愧之下离家出走，揣着一百多元钱跑到几百里外的省城找一个要好的在那里打工的初中女同学。他如晴天被雷击，急得请了假，到处找我。后来我的钱用完了，打电话回来，一听到我的声音他便哽咽了。他叫我不要怕，告诉他我在哪里，他马上来接我回家。我回家后，他没有再责备我，只是说：“你还不成熟，做什么事情没有父母指点是不放心的。你安心读好几年书，这对你的前途很重要。每个人长大后都会经历恋爱婚姻，你现在不要着急，顺其自然。等你成人后爱做些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也管不着你了。”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他又想方设法要来读大学的自费指标，坚持送我上省城读书。现在想来，十分感激他的坚持。如果不是他给我这几年读书的机会，我无法想像自己会沦落到什么地步。
我毕业了，留在省城独自工作生活。原来按照他的意思，我最好是服从分配，回我们县城法院工作的。他自己便是法官，希望女儿也能继承衣钵。我固执地拒绝了。只因为我喜欢的人在省城，我也要留在省城。他只好给我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他每个周末都给我打电话，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如何为人处世。为了给我扩大案源关系，他常常来省城请一些叔伯长辈吃饭，请他们关心照顾我这个后生小辈。但事实上，就像我的父亲私下里对我说的一样：“女儿，在社会上，除了自己的亲人，谁会肯无私地给你好处呢？机会还是要自己争取，自己把握的。父母不在你的身边，你自己更要小心，勤奋工作，踏实做人才是啊。”我总是点头，却总是忘记他的话。没有父母管制，我如脱缰的野马，懒散任性地生活，糊里糊涂地挥霍所有的金钱、青春和感情，直到现在一事无成，一无所有，才深深地后悔。
有一次，他单位里有车子上省城办事，只是一天来回，他也挤上车子专门来看我，送我一大袋子我们本地产的新鲜荔枝。我和他坐在酒店大堂说话，他叫我剥新鲜荔枝来吃。我低下头剥好一颗荔枝，唤他：“爸，你先吃。”他没有答应我。我抬头，发觉他竟然已经睡着了。近60岁的父亲，因为一天的奔波，疲惫地睡着了。他的头歪在椅背上，眼袋下垂，嘴半开着，微微地打着呼噜，双手交叠在松弛的肚皮上，睡着了。我静静地注视睡着了的父亲，吃惊地发觉他竟然是老了，眼泪不知为什么汩汩地流在脸上。他醒来的时候，很是自责，说怎么就睡着了呢？难得来看女儿一次，许多的话还没有说，便要急着赶单位的车子返回去了。我无言，终于控制不住，长大后第一次在他面前哭起来。
朱自清的《背影》，曾让多少儿女的眼睛湿润。我父亲的睡态却令我泪如雨下。天下的父亲都是这么沉默地给予儿女爱却不曾要求回报的吧在我初解风情开始，便固执地相信，这世间一定有一个最爱我的男人，等待我，寻找我，守护我，关注着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怎么样，都不会放弃对我的爱。为此，我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悲伤，流离失所，飘荡四方——只想一心一意地要找到他。
我以为那个人一定在很远的地方，所以我没有留恋父母的家，没有在意父母忧虑的目光。我甚至没有和他们说一声再见，就悄悄地离开他们，离开家，向着未知的方向出发，急切地在路上奔跑了。
离开家的我，任性地挥霍着青春的感情，为一场又一场的恋爱心碎神伤。痛哭的夜晚，酒醒的清晨，想念的竞从不曾有父母的面容。
一天，我接到了父亲的信。一封辗转几千公里，经过无数人手才到达我手里的书信。信上只有寥寥的几个字。父亲的毛笔字永远是那么漂亮，行云流水，含蓄地书写着他的感情。
“女儿，久无音信，你一切可好？深深地惦记你，盼望你平安快乐。世上最爱你的——爸爸。”
啊，世上最爱我的男人原来是他——为我忧心如焚，辛苦一辈子，白了头发，弯了腰背，沉默地包容我所有不是的爸爸！愚蠢的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失去了多少陪伴在最爱我的人身边的幸福啊我的眼睛蓦地模糊，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了。
我的一个女友曾在一个深夜对我痛哭：“春天来了，花又开了，世上最爱我的人却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年前，她的父亲没有等到她回家见她最后一面，便在遥远的家乡孤独地与世长辞了。她没有赶回家是因为她放不开手上的生意。是赚钱重要还是亲情重要？她为此悔恨悲伤不已。这个春天，纵使花香鸟语，阳光温暖，也无法代替老父亲无限慈爱的目光和笑容那天晚上，女友捧着电话，与我哭诉了一个晚上她与父亲之间的恩恩怨怨。她说，直到失去了他，才惊觉原来他是这么的爱她，她，又是这么的依恋他。
我流着泪听黄磊在忧郁地唱《背影》这首歌：“火车就要开了，我就要走了，离别就要来了，话怎么说呢？眼看天气凉了，叶子在哭了，转身是背影了，你就进了往事了……”
爸，女儿明天回家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