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再见到她。也许,她已经坐着火车捧着书本走了吧,还是坐在靠窗的那个位子,一车的人都睡下时,还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把长长的头发垂下来。
那天晚上,我又独自一人去张总的办公室窗口偷偷张望了一阵,走出工地,去半山坡上转了一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回来后就早早躺下了。躺下后也睡不着,我就开始数羊。每数一只,我都要想想它眼睛鼻子和尾巴的样子,然后再给它取一个名字。后来,我的四周就响起了呼噜声磨牙声和品咂舌头的声音,我的眼皮也渐渐地合上了,身子跌入了一个幽深的漩涡中,慢慢着陆,躺在了粘稠温暖的黑暗里。
大半夜的时候,我被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吵醒了。睁开眼后,我看到工友们纷纷从床底下拖出铁棍,有的拎起瓦刀和锤子,眼睛里都像充了鸡血似的,踢踢塔塔地向外涌着。我正呆在那儿揉眼睛,虎子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绳子。我说,这都干啥去?虎子说,打架。我说,打谁?虎子说,张总让打谁就打谁,估计是那一帮安徽的木工吧。还是老规矩,把他们打跑了,也不用给他们工资,省的他们不好管理。今晚谁去给谁记三分工,快起来吧。
我说好啊,可你拿一条绳子干啥,你不会是想把他们给勒死了吧。虎子说,咱们只去充个数就行。到那儿要点名的,还必须拿家伙。但真打起来,不用咱们动手。我听后,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又顺手从墙角拿了把扫帚就跟着虎子冲了出去。到了外面,果然见瘸三正在一瘸一拐地点名,手上还拿着个记工的本子。
那天晚上,我拿着把扫帚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还用扫帚把儿轻轻地敲了下一个安徽老人的光光的头。虎子说,三分工的任务就是壮声势,也必须得打,要是想多收钱,就得让对方见血。所以,后来被我用扫帚把儿轻轻敲过的光头,又被摁在了地上用砖头猛砸,紫黑的鲜血冒着热气,就顺着他的光头流进了他脸上的皱纹里,又滴落到了地上。
砸了几下,地上就黑黑红红的一片了。回去的路上,我问虎子,我说那个老头会不会死?虎子白了我一眼说,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去后记得把那三分工记上是正经。第二天,工地上就不见了那帮安徽人的踪影。那滩血还在,他们的铺盖卷儿和碗筷也大都摞在了这里。我依旧推我的泥浆,上我的砖,伺候我的师傅。
又过了两天,工地上就来了一帮嘴里老是说着啥子哟啥子哟的人,他们携老扶幼,拖儿带女,每个男人的腰间都别这一把斧头。虎子说他们是川军,四川民工大部分都是木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斧头帮,惹不起的。一听斧头帮我就来了兴致,我指着楼上那些推砖推灰扫垃圾挖水沟的一帮人说,那他们呢?也有江湖称谓?虎子打了一个响亮的手指说,当然,他们是丐帮。
斧头帮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在到后的那天下午,他们从腰间掏出斧头,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地敲了一阵,就在工地西边立起了三间木房,傍晚时分,从木房中飘来了女人的尖叫声婴儿的啼哭声,最重要的是还飘来了一阵阵浓烈的香味,让人闻到就止不住要咽上一口唾沫。他们吃鸡吃鱼吃红红火火的辣椒,我们还是白菜萝卜面条汤,香甜的菜味儿让我们整日心弛神荡,心情却更加烦躁。他们总是把你的口水引诱上来之后,却仍旧让你吃白菜萝卜面条汤,我们对他们充满了羡慕和厌恶。
斧头帮的那些人有很多我至今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连个外号也不知道,我想他们的记忆中或许会有一个叫羊蛋的小工。因为那时我每逢碰到他们都要说,我叫羊蛋。可我却忘了问下他们的名字。我介绍自己主要是想和美味的食物拉近距离,也还有别的原因。那就是我在村子里时他们都喊我二傻子,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块心病,可自从来到工地上之后,除了磨叔把羊字去掉又在蛋字后面加个儿之外,所有的人都叫我羊蛋,这让我感觉很有面子,我希望新来的川军也那样做。
还有些人你只知道他的外号,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也许去翻一下瘸三的记工本儿我就可以知道,但那又有什么意义,生活中人们该怎么喊你还是怎么喊你。就拿我伺候的那个小瓦工来说吧,人们都叫他二逼。我留意过瘸三和老李怎么喊他,可留意了很久却只是听到声喂或者****你妈。所有后来,我也就叫他二逼。
虎子说,二逼的家在云南。我问他云南在哪儿?虎子说,你面朝南跟着云彩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路可走需要跳到海里去的时候就到了。富才说,云南靠着海,海上有许多捕鱼的云南妇女,她们驾着小竹排出海,头上裹着条五彩的头巾,她们喜欢像百灵鸟一样歌唱,可唱的什么咱们就不知道了,她们的语言和咱们的不一样。我说,二逼说的话怎么就和咱们一样?虎子说,二逼跟着张总的工地干活有五六年了,五六年他都没回去过,二逼说张总让他跟着老李学砌墙,等他出人头地之后,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张总的大恩大德。
可我却从没想过砌墙好,我怀念的是在山上住在石庵子里放羊的日子,一个人,身旁围着一群羊,不热闹,也不冷清。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会从石庵子里走出来,燃起一堆火,在火上烤白天在林子里逮到的兔子,还有野鸡。屁股下是松软的荒草,头顶上是墨蓝的天空和天空里镶嵌的一颗颗晶莹的宝石。几只失眠的羊闻到香味后走过来围着火,也呆呆地望会儿天空,出一会儿神,又默默离去。
可在工地上的这三四十号人的工棚里,他们可不像羊群一样乖顺,常常喧哗到半夜,乱的像一锅粥。尤其是打麻将的一伙儿,经常因为一张牌扯着脖子叫唤,更有甚者还大打出手,输了钱的低头猛抽,工棚里烟雾腾腾,像失了火。
记得那天晚上,他们一直闹到两三点的时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浓烈的烟雾久久不散,熏得我一阵阵地恶心,我用被子蒙住了头,听到瘸三的哨声响起时才知道天已经亮了。我没顾得上吃那六个坚硬如铁的馒头,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我的胃里就一阵又一阵地发热发烧起来,全身也像根面条一样软塌塌的了。
我软塌塌地推着灰浆车,或者说灰浆车慢悠悠地拉着我。正走着,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一种让人闻了全身酥倒眼都懒得睁的香味。所有,我就闭着眼让车子拉着我走。当香味越来越浓的时候,我却清晰地听到有人朝我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我睁开眼,看到在斧头帮的木门前,一个三角脸高鼻梁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正恶狠狠地盯着我,她怀里的婴儿也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听富才说,要是让怀抱婴儿的女人啐上一口,倒霉的人就会继续倒霉下去。所以,两个小时之后,我的厄运再次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