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把刀老李自从那次卧病在床后就一连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他是警察戴着黄狗大扫荡时唯一一个没有从屋里跑出来的人。听磨叔说,当时一帮警察进屋后,有一个戴眼镜的伸出手指在他鼻孔下放了放,问了句带担架了没有,看到身后摇头一片就带着人匆匆地走了。召开民警一家亲大会的那天,那个戴眼镜的警察又来到了老李的炕前,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老人家,明天你就不用去了,别办暂住证了,我们希望你早日康复,回家安享晚年,别再出来受苦了,都这么大岁数了,落叶归根嘛……
等到老李从炕上起来的时候,他的手里就多了把拐杖。他拄着拐杖去吃饭,拄着拐杖晒太阳,拄着拐杖上茅房,瘸三还特地命人在茅房的一角给他做了把木椅子。瘸三说,老哥啊,等你什么时候把拐杖丢了,我就送你回家,你是在工地上生的病,病不好把你送回去我们过意不去呀。老李听后拿拐杖在地上猛地倒了好几下,哆哆嗦嗦地说,别想着赶我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工地上,离开了那把破瓦刀,我就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半个月之后,老李果然把拐杖扔了,不但把拐杖扔了,还拿着瓦刀冲进茅房把那把专门为他定制的木椅子砍了个稀巴烂。从那以后,他就又和二逼一对儿砌起墙来,只不过腰弯的厉害,出手远远不如从前了。他隔几天就要在腰上缠一圈白布,后来我看到他就想起陀螺了。瘸三悄悄对二逼说,老李身体不行了,还要强,你要多担待他。二逼根本就没把瘸三的话听进心里,更没把现在的老李放在眼里,他一块砖也不肯多砌,不但不多砌,还趁此机会偷奸耍滑四处闲逛。
那天上午,二逼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留下老李一个人在那儿慢吞吞地砌着。我推着车子去打灰时,看到二逼骑着辆自行车,从工地外面飞快地飘了进来,他身子后仰,两手下垂,手里各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他从方木堆和钢管堆前飘过,又从一堆沙子前飘过,最后就钻到了一个砖堆后面。
我推着车子绕到砖堆后面,看见二逼和梨花正一人搂着一卷油汪汪的大饼吃,这让我胃里很不舒服。我就指着他面前的自行车气愤的说,二逼,你什么时候把自行车弄下来的,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二逼看了眼梨花,又摸了摸油汪汪的大嘴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说这辆自行车吗,这可是我昨天去二手市场刚买的,把身上的钱都花光了。
二逼大白天说瞎话让我十分恼火,我又一次看了看他油汪汪的大嘴和手里油汪汪的大饼,就推起车子怒冲冲地去找虎子。我还没到虎子跟前,二逼就叮铃一声从我身边骑了过去,他见到虎子就说,我昨晚把自行车弄下来了,之所以没和你们商量是害怕你们搅和进来,让我先一个人骑几天探探风头再说。虎子听后感动不已,他深情地拍了拍二逼的肩膀,又给他上了一支烟。
从那天起,二逼每天上午都要骑着自行车出去,回来时手里就各提着一卷油汪汪的大饼钻进了砖堆,我不用走过去也知道,那个砖堆后面,肯定有一股水在哗哗的流,除了流水声,肯定还有叭咂叭咂吃煎饼果子的声音。二逼吃完后就回来继续砌墙,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变化多端,一会儿嘻嘻地笑,一会儿破口大骂。我知道他笑是因为刚吃了煎饼果子,他骂是因为泥浆不是太稠就是太稀,而且里面老是疙疙瘩瘩像吃坏了肚子拉的屎。二逼一开始还说富才这几天肠胃肯定不舒服,后来就直接骂上了,骂了富才他爹,骂了富才他娘,还骂了富才他姥姥。我一直想着二逼肯定要找富才干上一架,可那一刻始终没有出现。二逼一边骂着,一边又快快乐乐的骑着自行车拎着两个煎饼果子飞回来。他对着铁锨微笑,对着瓦刀微笑,对着砖微笑,只有看到泥浆时才笑着骂两声。
我觉得二逼应该找富才干一架,他不但没找他还笑,这就让我的心里十分憋屈。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去找富才,我说,胖子,咱们和二逼干一架吧。谁知富才本来阴沉着的脸突然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以为只有我这几天胸口发闷,原来你也是,一定是工地里空气不流通,走,叫上虎子,咱们骑车出去透透气。
当我们三个大步流星地走到自行车旁边的时候,却看到自行车的轮子上挂着一把沉甸甸的大锁,富才终于骂了句******妈你转头愤愤地走了。我说,虎子,回去吧,找二逼要钥匙去。虎子猛地一弯腰,拾起地上的短钢筋烂砖头就噼里啪啦地朝着自行车砸去,一会儿自行车就多处骨折,成了一堆费铁。那晚回去后,我想这次,二逼一定要去找虎子了,可等了大半夜,外面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清早,我还没起床就听到外边叮叮当当地敲打,人们都说,换锅底的来了,起来后才发现是二逼。他坐在一堆烂砖烂铁里,手里拿着把锤子,正矫正被砸弯的自行车横梁。那天上午二逼和梨花都没能吃上煎饼果子。
晚上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声一共响了三个清晨和三个晚上。到第四天清晨的时候,叮叮当当声没再响,人们就有些不习惯了,上工的时候就绕着远路到那里去看,就看到那儿立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像个残疾的人,还全身打着石膏缠着绷带。
那天上午我一直在心里揣测二逼会不会骑着这辆残疾的自行车去买煎饼果子,可是在我去推灰的时候却看见富才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车把上挂着好几袋煎饼果子,富才不敢撒把,煎饼果子摇摇晃晃的就像他身上的肥肉一样。他骑过来后,按了下车铃,车铃发出了刺刺楞楞的声音。他扔给了虎子一袋,又扔给了我两袋说,那一袋给小倩送去。然后,就骑着自行车一头钻进了砖堆里。
那一次我推回去的灰特别好,不软也不硬,倒在地上柔柔顺顺的,我想二逼一定会说,富才的肠胃怎么突然好起来了?我就回答,一定是吃了煎饼果子的缘故。可二逼始终没说一句话,连骂一声也没有,只是一味地低头砌墙。每砌三层,就从嘴里吐出一个香烟屁股,墙刚砌了一半,地上的烟头就落了一层。
我觉得二逼那时应该扯着脖子骂两声,可是他不但没骂,连个屁也没有放,这又让我的心里很憋屈。我站在那儿看着他砌了一会儿墙,就拿着煎饼果子去找小倩。小倩那天没上工,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垫,我进屋后就把油汪汪的大饼伸到了她的跟前。
小倩说,你买的?我说,不是,富才买的。小倩说,他干嘛要给我买个饼吃。我说,不知道。小倩说了句无聊就开始低头继续纳鞋垫。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很痛快,我就痛痛快快地拿着油汪汪的大饼坐在小倩对面吃了起来。大饼吃完了,小倩也把鞋垫收了起来,我说,怎么不纳了。小倩说,没线了,改天去镇上再买点。我的心里突然就咯噔了一下,我决定帮帮她这个忙。
于是,三天后的上午,我就独自一人傻不愣登地走在了通往镇里的黄土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