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末的一个下午,他按时送走4点30由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45次特快。这趟特快车,是咱中国自行设计制造的双层、全封闭、新型高级豪华旅游列车,子弹型车头,红车身,白流线。开起来,就像条彩鳗在无际的戈壁滩上游动,看起来特漂亮!特自豪!每次,这趟车从小站开过去,他都要追着看,看着它由近至远,由大变小,小得看不见了,他才回屋。
这一次,45次特快远得看不见了,他倒看见远处沙沟沟里,有一个红红的东西在晃动。一开始,他以为是一只红狐,手里小旗也没来得及送回屋里,就高兴地跑过去。
跑近些,看看,那不是一只红狐,是一个人!天都快晚了,茫茫戈壁滩上哪来的人?这是一个什么人?难道又是一个从火车跳下来的轻生者吗?
记得大前年的一个傍晚,开往成都的103次列车,轰轰烈烈从小站开过去,车尾刚离开小站这不远,他还没有从震天动地的轰动声中醒过来,忽见从车窗中窜出一个黑东西,向路坡下滚去。他以为是行李车厢的行李包掉了,赶快跑过去,不是行李包,是一个人,一个青年男子。由于火车全速行驶,那个青年男子已经摔得不能说话,嘴角往外流着血。他一吓,手脚都有点发软,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抱带拖,将那个青年男子拖进小木屋。然后,轻轻地将他放平放在小木床上,给他擦血,给他喂水。弄了半天,那青年男子还是回不来气,他急得不知咋办才好!一想,电视里不是经常教大家做人工呼吸的方法吗?他马上双手压着那青年男子的胸部,使劲一压,一抬,一压,一抬。才做了十几下,手下的那个青年男子,头慢慢地往一边动了下。他一看,人活了,就使劲地压,终于将那小伙压出气来。
那小伙一活过来,睁大眼睛对他看看,对小木屋看看,懂了,有人在抢救他。他不让抢救,他要死,身一拗,又往一边的墙上撞。他一下吓慌了!好容易把给压活了,又要死?这人咋这样?又强制性地将那小伙放平,继续抢救。
一会,那小伙就进一步清醒过来,就进一步不让他抢救。大声喊:“让我死!”
我救你,你却硬要死?真不是人!就是死,也得对救你的人说声谢谢,这人咋么这样?他急了,啪!啪!狠狠扇了那小伙两个耳光,骂:“我日妈的!死好吗?我好容易把救活了!”
那小伙倒彻底被扇醒了,哭着说:“大哥!你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为什么?”他没再打他。问。
那人抽抽泣泣地说:“我是证券公司的。我把公家的两百万垫上去,看准了,明明可以捞一把的。可是,刚才我在车上打开电脑一看,全赔了!我不活了!被抓住,也是死!你救我干什么?让我死呀!”那小伙说完又哭。
他懂了。他说:“你不要死,就是抓住了,也不会死罪。你这么年轻有为,死了太可惜!家里有老婆孩子吧?”
那小伙点点头。
“你不是晕了?你死了,老婆孩子咋办?你在这儿死,算我站区事故。还有,列车长也要受处分。我给讲个故事。有一头驴,不小心掉进了枯井。它在井下嘶叫着,挣扎着,祈求主人把它救上去。主人一个人有些无能为力,就召来邻居商量救驴的办法。大伙儿商量来商量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有人说,反正驴已经老了,迟早总是要死的。再说,村子里这口枯井,也正好要填,不如现在就填了吧。于是,人们拿起锹,你一锹,他一锹,一齐往井下挥土。驴在井下很快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一声一声,叫得更惨!叫了一会,驴忽然不叫了,井下出奇地安静。驴把剩下力气,用来抖掉身上的土。井上的人,往下挥一锹土,驴就抖动一下,挥一锹,驴抖动一下。土抖下去,井底慢慢增高了。驴踩着土,慢慢升到了井边。最后,驴自己救出了自己。
“小伙子,我问你,你一个堂堂的汉子,难道连一头驴都不如吗?站起来,好好活下去!你是大学生吗?”
小伙说:“博士。”
“就是,父母培养出个博士来多不容易呀!站起来,好好活下去!”
那博士小伙听他的话,没有死。
他就给博士小伙做饭吃,给他敷药。
隔一天,博士小伙仍乘成都103特快,返回成都。临走时,他跟博士小伙拉了勾,叫博士小伙回到家一定给他来信。
这个博士小伙回到成都马上给他发短信,说他已经主动自首。而且行李也找到了。并告诉他,每月的这一天,准时给他发一次短信,表示感谢。
今天,45次特快开过,他又看见那边有一个人。戈壁滩上,这个时候不应该有人出现的?这人又是跳车轻生的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前跑。跑到跟前一看,是一个女人!一个包着红头巾的女人!女人身边放着一个黑黑的破被卷,在使劲地挖着一个沙洞。
眼前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他第一个愿望,就是想跟她说话,迫切地想跟她说话,想说很多的话。但又不知如何说,嘴笨得就像两片石磨,张不开来。
他看得出,这女人显然是饿极了,她在沿着铁路线找东西吃。她似乎很有经验,知道铁路两边的那些沙洞洞是老鼠窝。老鼠窝里,会藏着残败的食物。火车上扔下的面包、饼干什么的,老鼠们把这些食物拖进洞里,储藏起来,准备越冬。
那挖沙洞的女人,看到有人走到她跟前,心里害怕极了,她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跑过来对她看。眼不敢抬,手嗦嗦地用树枝专注地挖着老鼠洞。
他站着看了一会,就蹲下了去,结结巴巴地说:“你,你,饿了?”
那女人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手抖抖地,又挖。
他又问:“你,你饿了?你冷?到我屋里,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吃饱饭,就不冷的。”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惊恐地看了他一下,摇摇头。裹了裹衣服,又挖。
她能听懂他的话,他很高兴,这么久不跟人说话了,居然还能说出别人能听懂的话?他也感到很高兴。马上继续说:“真的,我是好人,你别怕。我是国家铁路工人。”说着,手里的小旗,对小木屋一指,“你看,那,就是我,我的工作。”
那女人又抬起无神的眼,对他指的小屋看了一眼,又看看他身上厚厚的青蓝色制服上那个红色的“工”字徽章,点点头。
他又说:“你,你饿了,到我那儿,我做饭给你吃,中不?我那儿有水有米。吃饱饭,就不冷的。”他重复着说。
那女人摇摇头。拉拉头上的红方巾,又挖。
他一看表,马上惊叫起来:“哎呀!快!快走吧!我要工作了!”
那女人一吓,就停了挖。但,她不想跟他走。
他又一看表,着急地说:“哎呀!快走吧!北京‘拐洞’就要到站了!”
那女人不懂他说什么。也不知拐洞是什么东西。吓得站起身,惊恐地往四处看,抓起地上的破被卷,想逃。
他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起那女人的手,往小屋飞奔。
送走了“拐洞”,他就高高兴兴地开火给那女人取暖,给那女人做饭。把局里发的羊肉、牛肉、香肠,都拿出来,给她做饭。
已经几天不吃饭了,那女人就吃,狠吃!她知道,不吃,是走不出戈壁滩的。
吃饱了,那女人才开口说话。她说她是河南新乡的。今年九月,第一次跟人家到新疆团场来拾棉花,拾了两个多月,应该得一千多块工钱。结果,领头人的那个湖北人,把工钱都拐跑了,她没钱回家。说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乌鲁木齐到郑州的火车票。听人家说,到哈密买,就够了。她说她下雪前,一定要赶回家,家里有孩子和残疾的丈夫。
他听懂了。不说话。去打开脚旁边的小木箱,拿出五百块钱给那女人。叫她顺着铁路一直往前走。前面十来公里的地方,有个叫三棵树的小车站。火车在那儿要停车三分钟加水。可以上人。到那儿买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不要到哈密买。到哈密的路,还有很远很远,也走不到的,把人走死也走不到的!
那女人看着五张大钱,瞪着惊恐的眼,不说话。也不敢接。
他说:“拿。拿上。全拿上。这都是局里给我发的。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处买东西。用的东西,都是局里给养车我送。钱,对我也没啥用。拿上吧。局里每月还给咱发哩。”
那女人对他望了好久,没去接钱,就跪了下来,给他磕头。哭着说:“大哥,你是好人!我是遇上好人了!可,可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钱呢?我用了你的钱,日后也没法还你呀!不中!”说完,那女人把头偏到一边。手,拭了一下泪,就慢慢地去解衣扣。
他根本不懂女人。他根本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她在开始为他揭开序幕,只是一个劲地把钱往她手里送。
那女人还是不接。慢慢解开上衣。撸下头上那脏脏的红头巾,蒙着脸。自个儿不声不响地躺到他的小木床上。
一下,他就慌了,他从来也没见过女人的身子,不知静静地躺在小木床上的那是什么,像是起伏不定的白白的一岭沙丘,又像是延绵不断的天山山脉。在这个光凌凌的女人面前,他显得那样无措和惶恐,那样胆怯和不安。就那样原地站着,眼也不敢对床上看。
那女人蒙在红头巾里,小声地说:“大哥,来吧,这儿没人知道的。是我自己给你的,不是强迫。我也看出来了,你是好人!我不后悔。”
过了好一会,他走过去,把钱放到那女人身边,转身要走。
那女人没抓钱,倒是先一把抓住他,说:“来吧,大哥。这在儿,没人知道的。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是好人!”说着,手就滑到他的下边,主动去解开他的裤扣,握着他那瘦小的男根。
他从来也没体验过女人的手的感觉,这才知道,为什么管女人叫女人。瞬间,他紧张起来,心跳加快!他想逃。然而,没有成功,他那根叫那女人抓着,就等于整个人被她抓着。一阵紧张之后,他周身慢慢有了感觉,有了血的涌动。有了那种女人的感觉。男人的本能,在努力唤醒他的原始。时间也在等待他功成名就。
可是,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长久的性渴,已经完全沙化了一个男人的热血与刚阳。长久的小站,长久的漠风,长久的隔绝,长久的无言,长久的性渴,已经彻底荒芜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欲。他只有疲软,没有了坚硬,他感到难堪和羞涩。慢慢地替她拉好衣服,轻轻地说:“不,不中!你,你走吧大姐,我,我不能……天黑前,你还能赶到三棵树车站的。”
那女人慢慢穿上衣服。对他磕了两个头。拿起钱。抓起包。转身走了。一步一回首地走了。
那女人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他望着消失在铁路尽头的那个红头巾,愤然拽着自己那瘦小的男根,发疯似的对着天山大吼:“啊——!啊————!”
然而
天山无言。
大漠无言。
小站无言。
人生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