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姝夫人一行回到北静州府所在的易原已近半月。
因着她如今的身份,易原各府的夫人给她们母女二人下了不少帖子。虽然不见得全去,但少不得一一回帖。荷韵园正房的书案上,洒金的拜帖整整齐齐的摆在一角,都快高过了烛台。
姝夫人不想摆架子,虽然要回的帖子很多,但她还是决意亲自书写回帖。赵嬷嬷拗不过她,只能在小厨房架了热水,又在灶上温着一品当归参鸡汤,坐在姝夫人的书案边,借着烛火做些针线活。见烛火变暗,不等姝夫人吩咐,她便如十几年前一样,静静的起身,轻轻的拨亮灯芯。转过头,正看见姝夫人伏在书案边,略显疲惫的写着回帖,一笔一划却不见懈怠,工整隽秀。烛火微动,赵嬷嬷眼前一晃,仿佛觉得在书案那里坐着的,还是当年的那位闺中小姐。
“夫人,小厨房温了鸡汤,用一点吧!”赵嬷嬷看着姝夫人
段清也跟着姝夫人结识了易原中不少官宦富贵人家,这之中,也包括在望归坡迎车队的高家。
易原的司空府可不比令支的王宫,对段清来说,规矩简直大到了天边。
这日,好不容易闲下来,段清便瞒着姝夫人和赵嬷嬷,偷偷跑出了院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宅子,简直如书中的宫殿一般。以玄漆灌瓦,以雕石为砌,金铛银楹,玉璧珠帘。当真是费尽了匠人的心智。
“谁在那里乱走,坏了我的景致!”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小径的另一头传来。
段清抬头一看,一群身着各色锦绣衣裳的女子正向她走来。在这舒朗的日光下,只觉得晃了她的眼。
那一行人,走在最前头的,是王浚的嫡亲孙女,王月冰,十四岁。后头的两个,一个年龄大些的是王浚庶出的幼女,王葭。一个年龄小些的是王月冰的胞妹,王月如。刚入司空府的时候,段清曾在正堂见过她们。再后头跟着的,是这三人的一众侍儿仆从。
因来司空府之前,姝夫人就叮嘱过段清,要少说多看,不要和府中人有太多纠葛。段清也就没想理这一行人,也不想找事,自顾自的转身就要离开。
王月冰此刻也走近了些,见那人要走,又看出那人便是段清,“站住!谁让你走的!”王月冰站在原地,大声呵斥。
段清依旧是不为所动。
见她这样,王月冰只觉得受了羞辱。在府中,除了祖父母,她这个小小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有时连她的亲生父母都奈何她不得。思及此,她遣了身后的丫头拦住了段清的去路。自己则慢悠悠的走到段清身前,“我说让你站住,你是没有听见吗?”
段清被人拦住了去路,已是不快,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是我耳背了,姐姐找我有何事?”
王月冰见段清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不由得更生气了,说出来的话也更加的刁钻,满脸的鄙夷,“果然是胡人,生的都不周全!”
后头的两个庶小姐也跟着附和,“可不是!胡人的教化哪有我们中原人好,学也只学了皮毛而已。”
段清虽然在鲜卑段部长大,却读了不少书,“胡人”指的是谁,她也能猜出一二。只是一直未能理解,为何胡人与中原人有着如此大的隔阂与纷争。“姨姨和二位姐姐慎言。外祖父虽为幽州刺史、晋朝司空,治下却也有不少鲜卑人在为朝效力,还有匈奴人、羯人、氐人、羌人在幽州从军、经商、居住。你们这些话,若是让外祖父听见了,定会受责罚。”
“你没理了,就拿祖父来压我们!”隔辈亲,月冰向来是有恃无恐的,“大哥说过,如今晋朝已亡。周边的几个州境,数祖父的兵力最强,势力最大。祖父称王是早晚的事,我父亲继位也是早晚的事。到时候,我就是大公主,是皇族宗室。你一个胡人,还要跪在我的脚下,向我俯首称臣。今日的这些恩怨,来日再算,我可不吃亏!”
“小小姐,何必等到来日。”王葭不怀好意的在一旁怂恿,“既然早晚都要跪,不如就在今日,让她给您磕头赔罪。抖一抖公主的威风。”
月冰略略一想,“也是,若是她来日躲着我,我该如何罚她!”言罢,指着段清道,“你,还不快跪下向我赔罪!你若赔罪,我便饶你一回。如若不然,今后我定当加倍罚你!”
“我又没有错!凭什么要赔礼!”段清毕竟在受鲜卑文化的熏陶,游牧民族的血性不差旁人。
“没有错?”不等月冰开口,月如便装作不解的反问,“笑话!你见到嫡小姐不行礼,便是错!你不为嫡小姐让路,便是错!你不听嫡小姐的吩咐,便是错!错至如此,还不该赔礼吗!”
“这处园子,并不是你们小院中的景致,府中之人皆可观赏。有什么错处!”段清傲然的昂着头,可是尽管如此,也是比月冰她们低上一头。气势上,弱了些。
“就算你说得对,这园子,也是我司空府的园子。你非我家人,非我族类。允你住在这府中,已然是天大的恩典。你又凭何能够在这府中自由往来。”月如依旧句句不让。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言罢,段清转过身子看向一边,再也不想和这帮人多费口舌,只觉得这帮人无理取闹,无聊得紧。
“你,你们,”王葭叉着腰,指着那群围着段清的丫头,“按住她,让她给小小姐叩头请罪!”
周围的丫头都有些犹豫,毕竟段清是段部的居次,也是老爷的外孙女,她们几个下人,怎么敢动手。可是小小姐又是司空府的正经主子,也不是她们开罪的起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戳着脚,不敢动弹。
段清看到这群仆人犹豫不决的样子,更加觉得无所谓了,“姨姨和二位姐姐要是没事了,我就回去了。”言讫,拨开僵立的众人,不急不缓的踩着青砖地,转出了园子。
入夜,段清并没有如往日一般在自己的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入睡,而是待王夫人走后,偷偷的坐了起来,蜷着双腿,在床上发愣。
白天的事情,她虽然可以做到不计较,但是毕竟人小心小,却做不到不往心里去。
胡汉相争由来已久,尚不是她能够左右的。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各族人不能够和睦相处。汉族长于耕织,胡人长于游牧,并未有什么冲突。鲜卑族人南下之后也一直勤于修习汉族文化,尊重汉族文化,如何就招来了怨恨。自问段部的政务,她虽然了解的不多,却也听老单于提到过,应当是两厢平衡的,并未有偏倚。段部宫殿外头的事情她不知道,可她知道宫殿里头也有不少的汉族侍女,她们平时也和鲜卑侍女在一处起居,相处甚为和睦。
可为什么来到幽州,一切就都变了。集市街道也算是欣欣向荣,胡商汉民,往来交易十分热闹。可是她总是觉得这里的汉人都瞧不起她们,不是显摆自家的优越,就是映射东北苦寒,似乎相处并不平等。尤其是今天的事情,自家的姐姐都对自己不善,何况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