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幽幽,迷影憧憧,青色的石阶顺着脚底向前延伸。
视线不远处,酣睡着一所气派华丽的三层小洋楼。
辉煌灼亮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映在两旁的外墙上,依稀可以看清墙壁上薄薄的一层纹路。走进了,努力辨别一下,那些丝状的纹路又像变换了排列顺序,拼成了另外一种样式。但到最后总归是看清楚了,那迷了眼睛、戏了头脑的原来只是一群光溜溜的卷发小孩子,背后飞舞着两片洁白的羽翼,甜蜜的笑容激荡人心。
顾南烽抬头向几扇打开的窗口望去,来来回回的人影连成了一条线,像一把梭子在织布机上快速摇摆出来的线条。忽然,一扇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屑一顾地瞪着他,嘴里还念念有词。说话的时候,一撮小胡子在他的嘴唇上方黑亮黑亮的。如果顾南烽没恍惚的话,他听见的应该是“ばかやろう”(日语,“混蛋”的意思)。
顾南烽敲敲门,门开了,说明了来意后,管家点点头,把他引到一间会客室里说,突然间来了几位重要的客人,老爷正在招呼,请顾先生先在这里休息片刻,老爷马上就来。
尽管提前约定好谈话时间,但日本人的到来总是可以使之破例。
顾南烽只好点点头,那管家命人送一杯茶水过来,便离开了。
即刻,就有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端了一碟茶过来,规规矩矩地把茶放在顾南烽面前的茶几上,又规规矩矩地折身而回,最后轻轻地掩上了门。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了,房间里所有的物体都一动不动,只有茶杯里的碧螺春还在水中缓缓上下浮沉,像一汪绿色的水藻,柔媚地舒展着矫健的丝绦。顾南烽把茶杯举到眼前细观,水面一震,茶叶就乱成一片,碧绿的茶水中,碧螺春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翻滚着,用自己娇小的身躯舞动着这个碧绿的小天地。
他凑近去嗅了嗅,清香袭人,沁人心脾。淡淡的茶香像一道澄净的蒸雾,渐渐渗入身体,填补了身体上的、心灵上的空缺。
“洞庭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
第一次拜师的时候,老师曾经用最爱的碧螺春款待了他,并在品茶之间有感而发。从那以后,老师一直是他人生的导航家,直至革命牺牲。
茶还在此,人已归西,岁月徒留下一道弥久的伤疤,永远尘封在他心底最深处。
顾南烽像借酒消愁的诗人一样,把整杯茶吞了下去。
此刻,和恩师共度的日子如云似雨地浮现,雪爪鸿泥像玉米叶似的一层层剥开——帝国主义列强践踏国土的马蹄声,清政府官僚腐败无能的残喘声,无数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呻吟声,老师和同学热血澎湃奔走演讲的疾步声,正义之火深陷屈辱而夭折的消亡声,以及他自个儿心灰意冷、自甘堕落的悲叹声。
一切过去的苦痛与悲愤在顷刻向他席卷而来,他颤抖了一下,差点招架不住。
楼梯上突然传来一连串皮靴在木地板上敲出的嘈杂声,那些日本人正由远及近走来。经过会客室门前的时候,顾南烽还听到他们嘴里叽里咕噜地重复着那一句“ばかやろう!”
好像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他们就只会用这个词。
脚步声远去,留下一层颤颤的余音,在木地板上空回旋。
再次安静了片刻,会客室的门又被管家打开了,他领着这间房子的主人来到顾南烽跟前。
顾先生,这是我们老爷。老爷,这位是顾先生。
李靖祺刚进来的时候眉头皱得很厉害,眉宇间彷佛憋着一团火,无处发泄。不过,要想愉快也是不可能的。他李靖祺只不过是个北洋政府刚刚派来上海当差的镇守使,虽说在这边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金银财宝,美女香酒,无一不有,但也仅仅限于这一块风水宝地。那些日本人要和他谈的交易太大了,他就是想做主也没那个权力啊。好声好气劝他们等一段时间,他得向北京政府通通气、汇报汇报再说这事,他们倒还火了,拍拍屁股就走人,连声“麻烦你了”也没说,一路上就只捣鼓着那句他听不懂的鬼话。好歹他也是个镇守使,这盛气凌人的姿态怎么能不让他窝火呢?
顾南烽敏锐的双眼观察到了这一切,他站起身,对着李靖祺微微鞠了一躬说,李少将,您好,我是顾南烽,范爷得知您刚到这边上任,特别派我今天来拜访拜访您,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他变魔术似的从手心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礼盒,毕恭毕敬地递给李靖祺说,初次见面,这点小礼物,希望李少将能收下,这也是范爷的一片心意。
李靖祺顿了顿,仔细瞧了瞧眼前站立的年轻男子。
顾南烽的圆顶礼帽已经交给管家挂到门口的衣架上去了。此时此刻,他颀长挺拔的身材披着一件黑色风衣。明亮的灯光照着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古铜色的皮肤透着健康的颜色,浓黑英挺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眼睛。
李靖祺从顾南烽手里接过礼盒,打开一看,一颗翠若明潭、透似琉璃、美如明月的宝珠惬意地依偎在海绵的怀抱里。
这颗夜明珠是范爷多年来珍藏的宝物,全上海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颗是货真价实的。范爷对它珍爱不已,几乎不曾拿出来给别人看过。但一听说李少将亲临上海,马上就让我前来呈送给李少将,希望它能给您的事业增光添彩,让我们上海的老百姓在您的英明领导之下衣食无忧、有福可享。
顾南烽说话时不卑不亢、淡然自若的姿态着实让李靖祺刮目相看,彷佛顾南烽只是在给他提一个很好的建议,接受不接受,只看他李某人有没有那份勇气。
听说你们洪兴帮在日租界赚了不少钱,看来真没错。
李靖祺把夜明珠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说,范爷真是个有心人啊。
他把珠子放好,关上盖子,看着顾南烽继续说,范爷慧眼识“明珠”,找这么一个能人来拜访我李某,看来,我今天必须得洗耳恭听了。
李靖祺让顾南烽坐下,他也顺势倚在沙发上。
顾南烽从容地坐下,开口道,李少将也知道,我们洪兴帮的收入主要就靠烟、赌这两项业务。前段时间上面对这些查得比较严,我们做生意的时候常常半路出问题。但上面抓得再紧也敌不过李少将的一句话,上海这块地方还得靠李少将做主,李少将说东,下面的人绝不敢往西。所以,我们希望李少将能就这点事跟下属打声招呼。对李少将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洪兴帮来说却是极为要紧的事。当然,我们也不会忘记李少将的帮助,以后每月的收入,我们都会专门拿出一笔钱来好好孝敬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是李少将的差遣,我们也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靖祺盯着顾南烽,笑了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顾南烽也盯着李靖祺说,您可以不相信我,但是您一定要相信范爷。范爷是个说话算数,绝不出尔反尔的人。如果您觉得我的命还值几个钱的话,我敢以我的性命作为担保。
李靖祺望着对面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他如炬的目光、凛冽的眼神、深邃的仪表都在叫他信服、钦佩。他自己原本也是个识才爱才之人,只是如今这个年代,有才之人难寻,麾下已有的也就只那么几个。家中的儿子更不用提,心性浮躁,缺乏稳重,又和自己诸多意见不合,不能重用。现在眼前突然冒了一块金子出来,他真是伸手就想往自己兜里装。
既然顾先生都这么说了,我肯定深信不疑。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顾先生只管回去为这次的见面礼代我跟范爷说一声谢谢就好。李靖祺说完,转而叹了一声气。
李少将为何事而忧,顾南烽问。
李靖祺看着顾南烽,缓缓说道,顾先生,你虽是范爷府里的人,但我也当你是个君子,不避讳和你讲这些话。你是个明理之士,应该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多么复杂。就说这上海滩吧,名义上是由我一个人管辖,但实际上早就成了三足鼎立的态势。日本人的铁蹄伸进来了就舍不得离开,你们洪兴帮也是人多势众、割据一方。古人云:乱世出英雄。要想成就一番事业,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看得出,你是个有德有才、有智有勇之人,让自己居于范府之中不是太委屈了吗?何不如到我这里来谋划你的将来。如今北洋政府内部,三方军阀混战,我们皖系军阀势力最大,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中间,一起辅佐大都督,消灭另外两派军阀,独揽政权,统一国家,到时候论功行赏,你一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完,李靖祺静静地等候顾南烽的反应。顾南烽对他来说还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想抓住他,可他总像条鱼一样溜得很快。
顾南烽沉默了,如今他又面临了一个选择、一道难题。多少年来,在他身上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同样的情景。读中学时,在为父奔丧与参加抗清爱国学社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学社解散,中学毕业,在母亲安排的婚事与献身革命之间,他又选择了后者;革命瓦解,抗争被捕,在慷慨赴义与苟且偷生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后者。事实证明,他的选择从来都是失败的。他的最后一次错误的选择让他像条狗一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如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违背了他做人的道德底线。他就是一个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辈子得不到上苍的赐福。并且,他还不能随意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他的命不属于他自己。
他不想再做任何人生选择题了。既然错了,就让它一直错下去吧。反正对他来说,已无所谓。
顾南烽开口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沉稳。他说,范爷把我从牢里救了出来,我这条命是他给的。
顾南烽离开的时候,管家把圆顶礼帽递给了他。他带上黑帽,披着一身黑衣,消失在黑夜的浓浓迷雾之中。